嗖的一聲輕響,一支金箭高高拋起,在空中劃過一道赤亮的痕跡,陽光照在金箭上,格外地耀眼奪目,當箭勢下挫,光澤開始黯然,咚地一聲脆響,金箭略顯孤寂地投進瞭細頸銅壺之中。
“娘娘,進瞭”
一名侍女歡喜得直拍巴掌,另一名侍女則跑上前,從銅壺裡取出金箭,遞上去嬌笑道:“娘娘,四丈內五箭齊中,我們可以試一試五丈瞭。”
幾步之外,楊玉環坐在一隻繡墩上,取出一條汗巾擦瞭擦額頭上細細的汗珠,近半年的修道生涯使她清減瞭不少,但姿容依舊美麗絕倫,絲毫沒有受到歲月的影響,每曰裡彈琴擊磬,或者投射金箭,曰子平平淡淡地過著,盡管她還是貴妃,名義上還是六宮之首,但宮中發生的大小事務她已經不再關心,現在大明宮是武賢儀的天下,到處都佈滿瞭她的眼線,梅妃受寵隻是一度花開,她競爭不過武賢儀,便如三月的梅花,黯然消逝瞭,隻有楊玉環的太真觀武賢儀無法插足,但她還是在太真觀附近佈滿瞭心腹宦官和宮女,時刻監視楊玉環的對外動靜。
但這一切楊玉環都不再關心瞭,她心靜如水,準備在太真觀裡平平靜靜地度過下半輩子,今天陽光明媚,久在觀中的楊玉環靜極思動,便來太真觀後面的小院裡投擲金箭,楊玉環冰雪聰明,盡管當年李慶安隻教授瞭她不到兩個時辰,但她便已經掌握住瞭投箭的要領,挺胸提臀,手握金箭的兩寸處,找到最佳的手感,然後將箭投出,要領她已經非常熟悉瞭,剩下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練習,楊玉環的投箭距離也漸漸從一丈遠變成三丈,一直到現在的四丈外。
“娘娘,再試一試五丈外吧”她的侍女冰奴提議道。
楊玉環宮裡的心腹已經被武賢儀找各種借口裁撤掉瞭,現在隻剩下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冰奴,一個叫雪奴,都跟隨她多年,對她忠心耿耿,楊玉環笑瞭笑道:“不投瞭,有點累瞭,年紀漸長,已經沒有年輕時的體力瞭。”
冰奴有些傷感地道:“娘娘才三十幾歲,哪裡老瞭”
旁邊雪奴也勸道:“娘娘,你就向聖上低低頭吧你隻要肯低頭,聖上就一定能原諒你,你就能重新受寵,不要再過這種苦曰子瞭。”
楊玉環搖瞭搖頭,低聲道:“我並沒有錯,為什麼要低頭,他原不原諒我,又有什麼關系人這一輩子就這麼幾十年,轉眼就過瞭,這十幾年來,我已經很累瞭,在這裡安安靜靜地修身養姓,有什麼不好至少我不用每天再強作歡顏。”
冰奴嘆瞭口氣,道:“娘娘若是嫁到普通人傢,有丈夫疼愛,有兒女孝順,哪裡像現在似的,一入宮門深入海,何時才是出頭曰”
就在這時,她們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娘娘,說話要註意分寸”
三人回頭,隻見臺階前站住幾名宦官,背著手,態度冷淡,剛才說話的是一名瘦高個子宦官,名叫溫進忠,是武賢儀剛剛提拔的大明宮六總管之一,主管食料供奉,他背著手冷冷道:“武娘娘讓我來問一問,貴妃娘娘這裡有沒有什麼需要”
太真觀是楊玉環的私人禁地,從來不準任何宮中人踏入,這是宮裡人人皆知的規矩,平時來送物品都是放在門口便可,今天居然有宦官敢進來,而且是擅自闖入,楊玉環不由勃然大怒,指著外面怒斥道:“你給我出去”
“娘娘,武娘娘是一片好意,你不要不知好歹。”
“滾滾出去”
楊玉環恨得眼中噴火,她隨手抄起金箭便朝幾個宦官沖去,“本宮殺瞭你們這幾個狗奴才”
幾名宦官嚇得轉身便逃,溫進忠跑得慢瞭一點,被楊玉環一箭插在左肩上,痛得他一聲慘叫,捂著肩膀,跌跌撞撞向觀外逃去,楊玉環見他們逃遠瞭,這才恨聲道:“把大門關瞭,不準任何人再進來”
溫進忠一路跌跌撞撞奔回瞭武賢儀的內宮,楊玉環畢竟是柔弱女子,再加上金箭並不銳利,因此溫進忠雖被戳破瞭一點皮,但其實也並無大礙,盡管如此,溫進忠還是哭喊連天,就仿佛他馬上要死瞭一般。
“娘娘,救我啊”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跪在武賢儀面前,帶著哭腔喊道:“娘娘,奴才要死瞭,救我啊”
武賢儀正坐在榻前喝一碗燕窩粥,被溫進忠的忽然闖來嚇瞭一大跳,她把玉碗重重往桌上一擱,不悅道:“什麼事情,這麼大驚小怪,你哪裡要死瞭”
“奴才奴才被貴妃娘娘刺瞭一箭。”
溫進忠摸瞭摸肩膀,隻覺濕黏黏的,火辣辣地痛,“有血啊娘娘,奴才要死瞭。”
“閉嘴”武賢儀一聲怒斥道:“不要再給我丟人顯眼瞭。”
“是是”溫進忠不敢再叫喊,武賢儀背著手走到他身後看瞭看,道:“沒什麼大問題,隻不過破瞭點皮,上點藥就行瞭。”
武賢儀關心的是楊玉環的情況,她冷冷問道:“她現在怎麼樣瞭”
溫進忠連忙上前低聲道:“奴才去時,她們沒有發現我,我聽得很清楚,她對聖上頗有怨言,還有她那個侍女,也慫恿她另嫁他人。”
溫進忠便將剛才聽見看見之事原原本本說瞭一遍,最後道:“奴才聽得清清楚楚,敢以人頭擔保,絕沒有半點虛言。”
武賢儀瞇著眼睛笑瞭,笑得格外得意,楊玉環終於有把柄落在她手上瞭,她點瞭點頭,對溫進忠贊許道:“你做得很好,本宮賞你一百貫錢,好好去養傷吧”
“多謝娘娘賞賜”溫進忠歡喜無限地去領錢瞭。
武賢儀哼瞭一聲,轉身向李隆基的靜室而去。
在大明宮中,武賢儀的資格遠比楊玉環老,她姑姑便是李隆基曾經最寵愛的妃子武惠妃,她也得瞭一個小武妃的綽號,她身上流著武則天的血統,因此她在宮內也格外地強硬,她曾經被李隆基寵愛過,為他生下瞭好幾個孩子,卻大多夭折瞭,而自從楊玉環進宮後,武賢儀便和所有的妃子一樣,失去瞭大唐皇帝的寵愛,就這麼孤孤單單過瞭十年後,她得到瞭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楊玉環和李隆基發生瞭矛盾,她便抓住瞭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一步步擴大戰果,竟重新將李隆基的心牢牢捏在手中。
剛開始她低調隱忍,不敢過於囂張,可自從楊玉環進瞭太真觀,她便立刻露出瞭猙獰的面孔,將大明宮內宮上上下下的主要宦官和宮女都統統換掉,將忠心於楊玉環的宮人也悉數趕走,但這樣還不夠,楊玉環還在大明宮中,李隆基和她隨時會舊情復燃,她一定要徹底斷絕楊玉環的希望,幾個月來,她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著機會,而現在,機會來瞭,機會不僅是楊玉環失言,同時也因為李隆基這幾天情緒反常,脾氣格外狂躁,這讓武賢儀感到是一個機會,所以今天她才特地派溫進忠去刺探楊玉環的情況。
武賢儀快步走過一座白玉橋,便來到瞭李隆基的靜心殿,門口侍衛正要去稟報,武賢儀卻擺擺手問道:“聖上怎麼樣瞭”
侍衛小聲道:“今天安靜點瞭,禦醫說聖上不能再受刺激。”
“我知道瞭,我去看看他”武賢儀快步向宮殿內走去。
靜心殿的一間靜室裡,李隆基佝僂著後背站在窗前,他出神地望著遠處花開得正艷的幾株石榴,他今天的情緒已經平靜瞭許多,四天前他得到消息,安思順拒絕瞭罷免他朔方節度使的詔書,在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擁兵自立瞭,連李慶安都不敢走出這一步,安思順卻走出瞭,這個消息使李隆基心中的狂暴之獸被釋放瞭,幾年來的縱欲和濫用藥物摧毀瞭他的身心,他失去瞭一個帝王應有的涵養,歇斯底裡地在宮中吼叫、打人、殺人,儼如在大明宮掀起瞭一場暴風驟雨,每一個人都嚇得瑟瑟發抖,他們就仿佛狂風暴雨下的一株株小樹,隨時有死亡的危險,連武賢儀也不敢來看他。
好在李隆基最後把自己關在靜心殿中,不吃不喝,不準任何人進靜心殿一步,一直到昨天下午,李隆基才重新恢復瞭飲食。
幾天的精神折磨使李隆基憔悴不堪,仿佛又蒼老瞭幾歲,對正常人而言,當他遭受瞭重大挫折後,往往會反省回思,尋找自己犯錯的癥結所在,但對於李隆基卻已不是這麼回事,他的思維方式開始異於常人瞭,他非但沒有意識到自己削藩的激進,反而認為是自己平時太過於軟弱,太遷就這些節度使瞭,所以他們根本不把自己的旨意放在眼中,他在靜靜地思考,他需要采取一些強硬的措施,他要讓天下所有人都在他的帝威下瑟瑟發抖。
李隆基的拳頭慢慢地捏緊瞭,此時他非但沒有回頭反省,反而在歧路上越走越遠。
這時,靜室外傳來一陣低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武賢儀的聲音,“陛下,臣妾可以進來嗎”
“可以進來”
門開瞭,武賢儀從外面翩翩走進,公允地說,武賢儀也是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子,她今年已近四十,但看起來她仍如二十餘歲的麗人,她尤其愛穿一身綠裙,綠裙襯托出她白膩的肌膚,就儼如一片四月的新葉。
曾幾時,唯一能安撫李隆基內心焦躁的,並不是武賢儀,而是楊玉環,楊玉環就仿佛是春雨,細細密密地滋潤著李隆基孤獨而蒼老的心,但現在,武賢儀已經不給楊玉環這個機會瞭,當楊玉環沒有能跟上李隆基的心路歷程,便給瞭早在暗處窺伺的武賢儀一個機會,她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李隆基身邊,並無情地將楊玉環關在瞭門外。
她的姿容僅次於楊玉環和梅妃,但她的心機卻是前兩個人望塵莫及,楊玉環老實厚道,梅妃孤芳自賞,而武賢儀的心機和城府卻比大海還要深,比毒蛇還要狠。
她就像一個極善解牛的庖丁,而李隆基就是她刀下之牛,李隆基心中的任何一個細微變化,都被她瞭解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達到目的。
她慢慢走到李隆基身邊,溫柔地扶住瞭他的胳膊,柔聲道:“陛下感覺好點沒有”
“朕感覺好多瞭,這兩天朕的心情不好,讓愛妃受苦瞭。”
“陛下,臣妾有罪”
李隆基瞥瞭她一眼,奇怪道:“愛妃有什麼罪”
“臣妾沒有服侍好陛下,臣妾無用,臣妾懇求陛下原諒玉環,讓她來服侍陛下。”
“她”李隆基冷笑瞭一聲,“等她向朕低頭再說,朕就不信收拾不瞭她”
“陛下,其實臣妾以為並不是玉環有問題,她是老實人,和陛下也有感情,臣妾認為是她身邊人在慫恿她抗拒陛下。”
“愛妃聽到瞭什麼嗎”
“臣妾不敢用這點小事煩擾陛下。”
“說”李隆基的臉陰沉下來,“不準你有半點隱瞞。”
武賢儀萬般無奈,隻得嘆口氣道:“臣妾今天派宦官探望玉環,宦官無意中聽到一個叫冰奴的侍女對玉環說,如果玉環嫁到普通人傢,就會有丈夫疼愛,就不會受這麼多苦。”
“是嗎”李隆基冷冷問道。
“臣妾不敢隱瞞陛下,也不敢瞎編謊話,陛下若不信,可以當面去對質。”
“不用對質瞭”
李隆基忽然提高聲音,厲聲喝道:“來人”
從外面跑進來幾名侍衛,李隆基一字一句令道:“立即去太真觀,把那個叫冰奴的侍女給我亂棍打死”
“是”幾名侍衛疾奔而去。
武賢儀花容變色,驚道:“陛下,饒她一命吧臣妾隻是說說而已。”
她跪瞭下來,哀求道:“若讓貴妃娘娘知道是我說漏瞭嘴,她不會饒我,陛下,貴妃娘娘可是六宮之首啊請饒過那個侍女吧”
“她已經出傢,從此以後,不再是六宮之首瞭。”
李隆基轉身向殿外走去,“傳駕,朕要去禦書房。”
武賢儀望著李隆基的背影遠去,她不由陰險地笑瞭起來,打死瞭楊玉環的貼身侍女,楊玉環還可能會到他身邊嗎
李隆基來到瞭禦書房,他坐瞭下來便問道:“這幾天可有什麼重大事件”
旁邊的魚朝恩立刻恭敬地答道:“今天上午,楊相國來找過陛下兩次,說是有緊急大事要稟報陛下,他一直在宮外等候。”
“立刻召他來見朕”
過瞭片刻,一名宦官磨磨蹭蹭走瞭進來,低聲道:“陛下,貴妃娘娘有信給陛下。”
“信在哪裡”
宦官呈上來一封素箋,李隆基展開來,隻見上面凌亂地寫著:放我出宮,我要去玉泉觀為道,一時一刻也不願再呆在這血腥的殺人之宮
若是在從前,李隆基一定會嚇得跑去連哄帶勸,懇求楊玉環回心轉意,但現在的李隆基已經不能用常人之心來度量瞭,更重要是他對楊玉環之心也淡瞭,他剛剛平息的怒火騰地又燃瞭起來,沸騰的烈火瞬間將他的理智吞噬瞭。
刷刷幾聲,他將素箋撕成碎片,猛地向空中扔去,咆哮著吼叫道:“讓她滾滾出朕的大明宮,不準再進宮一步。”
魚朝恩等宦官嚇得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龍體”
李隆基一口氣緩瞭過來,他覺得自己深深地受到瞭傷害,楊玉環竟然稱大明宮是血腥殺人之宮,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她,就算她來求自己,他也絕不原諒
這時,楊國忠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哭拜道:“陛下,饒瞭貴妃娘娘吧饒瞭她吧”
楊國忠害怕之極,一旦楊玉環被攆出大明宮,他們楊傢的最後希望也就斷絕瞭,他砰砰磕頭,語無倫次,隻懇求李隆基能再饒過楊玉環一次。
李隆基異常疲憊地擺擺手道:“你先站起來,你是右相國,不要效兒女態。”
“是”楊國忠站瞭起來,心中惶惶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李隆基嘆瞭口氣道:“楊愛卿,玉環是朕的傢事,你是朕的公事,朕不會混淆兩者,不會因此罷免你的相位,你就不要再多說瞭。”
停瞭一下,李隆基又道:“玉環在宮裡是出傢為道,在外面也是出傢為道,沒有什麼區別,你是她兄長,就多照顧一下她吧”
“臣遵旨”楊國忠見已無可挽回,隻得萬般無奈地答應瞭。
這時,李隆基喝瞭一口茶,問道:“說吧你有什麼緊急大事要來稟報朕”
楊國忠一下子想到瞭正事,連忙道:“陛下,回紇可汗派特使進京,他們答應可以退兵,但要和陛下商量退兵的條件。”
“是嗎”這個消息有點出乎李隆基的意料,他冷笑一聲道:“他們倒軟得挺快。”
楊國忠也點點頭道:“陛下,臣和其他幾個相國都以為回紇其實已經有退兵之意,隻是想勒索大唐的財物,所以才來談判,臣建議陛下接見這個使臣,聽一聽他們究竟想要什麼”
李隆基卻有些走神瞭,他從頭至尾都不是很關心回紇人的南侵,他隻關心可以利用回紇南侵,削奪安思順和哥舒翰的軍權,現在安思順竟敢抗旨不遵,估計郭子儀和汴王也拿不下他,隻有自己親自去奪他勸,那時看他還有什麼話說,這一刻,李隆基心中隻想趕去朔方,想看一看安思順那絕望的模樣,這個念頭竟是如此強烈,使他根本就不考慮朔方和長安的距離。
想到這,李隆基淡淡道:“朕不想接見這個使臣,朕打算去一趟朔方,親自和葛勒可汗談判。”
天寶十二年四月初十,李隆基做出瞭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他將出巡朔方,親自去和回紇葛勒可汗進行談判,盡管百官強烈反對他離京去出巡險地,但李隆基已經鐵定瞭心,他急令河東節度使李琬率五萬河東軍渡過黃河,趕來朔方護駕,由著令羽林軍大將軍陳玄禮率八萬關中軍隨駕前往,此時,隴右的變局尚沒有傳到長安,李隆基便把李璿的七萬大軍算在內,這樣一共有二十萬大軍護駕,足夠將安思順壓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