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夕陽裡內,黑夫傢門前,被黑壓壓幾十個人圍著,他們都是裡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說,冬天雖然沒有農活,但農民卻並不得悠閑。因為秦國律法規定,春天二月以後,便不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隻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制造的棺槨,才不受季節限制。
所以農戶傢裡的成年男子,都得乘著冬天沒有禁令時,將開春後的柴火砍夠。若是有一技之長的,還能上山設置捕捉鳥獸的陷阱和網罟,下河獲取魚鱉,好補貼傢用。
至於女子,除瞭織佈外,就是在傢裡手持木杵,整日舂著好似永遠都舂不完的谷子。
這個本該一切如常的下午,卻因為裡正之妻登門被打破瞭。
裡正之妻告訴在傢忙活的農婦們,她聽說,住在裡東的衷傢,新做瞭一個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時間大大減少,而且費的力氣不大,還不必雙臂酸痛。
“這些,都是工匠櫞之妻與其鄰人閑聊時說漏嘴的,聽說月中就做好瞭,放在衷傢裡,已用瞭半個多月,舂瞭好幾十石谷子”
“此言當真”
一聽說有這種好東西,裡中的婦人們頓時炸開瞭,紛紛扔下瞭手裡的木杵,吵著要去瞧瞧。
正當她們說說笑笑地走出傢門,準備像往常那樣,去叩門拜訪時,裡正卻出現瞭。
裡正面色陰沉地告訴她們,他剛去找過做這件器物的櫞,誰料櫞卻死活不願意為其他人打制此物,還帶著其妻跑到瞭衷傢裡去瞭
“櫞說瞭。”裡正對著聚集起來的各戶男女道:“他說自己發過誓,不會替別人制作此物”
不少婦人一聽此言,頓時嚷嚷瞭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
“身為百工,不就應當好好為吾等士伍做器具麼裡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裡正見群情憤慨,時機差不多瞭,便舉起手煽動道:“汝等且聽我說,幾代人來,夕陽裡的鄉親,便如同一傢人一般,臘月祭祖在一起,鄉飲群聚時,也是將各傢食物拿出來分食。但凡有好東西,皆應與裡中眾人同享這就是裡中早就定下的規矩”
“對。”
“沒錯”
眾人紛紛附和,雖然這所謂的規矩,早就沒人當回事瞭。
“可如今,衷和櫞卻不願意交出此物,不願讓裡中諸女舂米省點氣力,縱然我是裡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說服他二人,還望汝等與我同去,好好勸勸他們,讓衷將此物交出來,若真的好用,便讓櫞為每傢每戶都打制一個,何如”
“裡正所言甚善”眾人一聽裡正是想讓各傢各戶都用上那好東西,頓時高興瞭,紛紛贊成。
於是乎,不多一會,衷傢外面,昔日空蕩蕩的半畝桑林已擠滿瞭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還有人踮著腳,越過墻垣往裡面看去。
更多的村婦,則是在外面嚷嚷瞭起來:
“衷,你出來說句話”
“那舂米能省力省時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櫞,若真有此物,你身為百工,為何不為裡人打制”
衷傢的木門緊閉,裡面的人也一言不發,隻是隱隱有小孩的哭聲傳來
看著衷一傢子被堵在門內,遭到裡人逼問,夕陽裡裡正心裡別提多舒暢瞭。
裡正雖然小,卻也是一裡之長,負責掌管戶口、檢查非法、催納賦役之事,平日裡誰見瞭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從那黑夫去縣城服役,立功得爵歸來後,他們傢就越發高傲,不將自己放在眼裡。黑夫那個小豎子,平日裡在路上遇見別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獨見瞭裡正,竟是頭都不想點一個,此子真以為自己得瞭公士爵,就瞭不起瞭
因為黑夫讓傢人三緘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長的事,所以包括裡正在內,裡中眾人統統不知
裡正與衷傢兄弟本來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經想好瞭,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來借牛時,定要他們知道,這裡中,到底誰說瞭算
但機會比裡正預想的要來得快,前兩天,他的妻子去裡北串門時,傳回來一個消息:工匠櫞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鄰居閑聊時說漏瞭嘴,誇口說櫞幫黑夫、衷做瞭一個可以用腳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將舂谷子的時間節省一半,而且還不費力
裡正有些不信,但拗不過妻子的嘮叨,今日他便去瞭櫞傢,想問清楚此事。
誰料櫞卻支支吾吾,明顯心裡有鬼
裡正疑慮之下,便假裝去如廁,摸到櫞傢後院,竟真的看見瞭一個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這下櫞百口莫辯,裡正勒令他為自己造一個相同的,後日送到傢中去。誰料這櫞也夠狠,當場拒絕瞭裡正,還將那東西給砸瞭然後就帶著他妻、女,跑到衷傢去瞭
裡正未能得逞,氣急敗壞之下,便有瞭今日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裝公允,要讓這衷一傢老小難看,遭到全裡人的敵視
“看你傢以後要如何在裡中立足”
正當裡正得意洋洋地看著衷傢被圍時,田典過來瞭,他低聲奉勸裡正,說今時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與的人,在全縣都有名聲呢,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千萬別把事情做絕瞭
“我就做絕又如何”
裡正不忿,他本就是個倔強的小地主,為傢族曾經“士”的身份驕傲,心心念念要維護自己在裡中的地位。
事情到瞭這一步,已經不再是一個舂米器物的問題瞭,而事關到他在裡中的威望。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百工都敢違抗他,連衷傢兄弟都收拾不瞭,他還怎麼當這個裡正那個爵位比他高的裡監門老頭,可隨時都覬覦著這個位子呢
所以裡正一意孤行,對田典道:“休要再勸,我今日,定要讓衷傢低頭,乖乖將那器物獻出來”
田典搖瞭搖頭,離開瞭,臨行前說,這件事,他會兩不相幫。
“乃公也不需要你幫我才是這夕陽裡一裡之主”
看著田典懦弱的模樣,裡正十分鄙夷,他繼續說著些煽動裡人的話,讓他們對衷傢怨氣更甚,好似衷傢不將那器物交出來,就是欠瞭他們一般。
鄉裡生活就是這樣,地方小,抬頭不見低頭見,摩擦就多。鄰裡之間,雖然平日裡和和氣氣,可一旦你傢有瞭我傢沒有的,我想要你擁有的,便會導致嫉妒、羨慕。
自從黑夫回來後,衷傢的日子蒸蒸日上,不僅新修補瞭門、墻,每隔幾天還能吃上點魚、肉,更為瞭保住踏碓的秘密,這些時日都不邀約鄰居去傢裡坐瞭
慢慢地,周圍的鄰裡,便對衷一傢子有瞭點意見,各種情緒開始醞釀,背地裡說他們傢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裡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兒子出門,留著一人在傢舂米的沒見識村婦,便很願意跟著裡正來看熱鬧
更有人惡意地朝他傢嶄新的門上扔泥塊,宣泄著嫉妒。
見差不多瞭,裡正便假惺惺地阻止瞭眾人,他分開人群,揚著高傲的頭,站到瞭最前排,叉著腰,大聲朝衷傢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瞭,到時候驚嚇到瞭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裡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雖然是個狠角,但今日卻不在傢。
至於衷呵呵,裡正是看著他長大的,衷從小到大,就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在戰場上傷瞭腿後,在人前更多瞭一分卑微,凡事都不會爭執,處處都會忍讓。以往裡正在借牛、借農具、分田上難為衷,衷也隻是無奈地笑笑,不敢有什麼意見。
所以裡正篤定,衷一定會向自己低頭
他話音剛落,衷傢黑漆漆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瞭。
衷一隻腳跨出瞭門檻外,一隻腳還在門檻內,左手扶著門,右手則掩在身後。
他看著外面黑壓壓的鄉親,看著趾高氣揚的裡正,臉色有些發白,那條在門檻內的傷腿,好似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