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投書者

作者:七月新番 字數:2862

黑夫走在朝陽裡狹窄的小巷中,兩側是比戶相連的人傢居所,一路上常有人進進出出,或提著水桶去打水,或去鄰居傢串門,大冬天沒什麼農活要做,屋舍也修補得差不多瞭,裡人們顯得悠閑瞭許多。

沿途遇到瞭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幘絳服,都面色一凝,連忙向他行禮問好。

黑夫也沒有多問,保持著和藹的微笑,一路向裡人門點著頭。

雖然夕陽裡的鄉親們一度讓他留下瞭很壞的印象,但並非人人如此,村社總體還是和睦友善的。若無人煽動,鄉親們都很單純,嫉妒也是單純的嫉妒,敬愛也是單純的敬愛,喜怒哀懼,皆發於心,很少掩飾。

不過黑夫發現,朝陽裡的人還是挺怕他這亭長的。方才,有個四五歲的垂鬟孩童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著他腰間的繩索和短劍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聲,趕緊扯瞭扯孩子的手,讓其別過腦袋去

在與黑夫擦肩而過時,那婦人也是訥訥諾諾,將孩子護在懷裡,連聲抱歉。

黑夫主動讓他們先過去,然後無奈地搖瞭搖頭:“怕不是我的前任太過蠻橫,讓朝陽裡的人有瞭不好印象吧”

其實哪怕是後世,普通人見瞭警察,也是有點唯唯諾諾的,畢竟是暴力執法單位。而黑夫現在,已經是大秦的“天狗”,後人所謂的“朝廷鷹犬”瞭。秦法嚴苛,在時人眼裡,亭長登門,一般都沒什麼好事,說不準就有破傢滅門之災。

黑夫來此,的確是要拿人的。

走瞭小半刻,走到朝陽裡東一戶人傢外,他停下瞭腳步。

這是一傢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後兩進,院門沒鎖,也未修墻垣,隻用半人高的籬笆圍著,透過籬笆,黑夫還能看到裡面的情形。

這院子裡種著一株高大的黃梨樹,如今隻剩幾片枯葉,黑夫的眼睛不由瞇瞭起來,那封匿名信牘,就是黃梨木做成的

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黑夫一看,樹的左邊是個雞塒,一個二十餘歲、穿葛衣佈裙的女子正捧著一個簸箕,一手將裡面的米糠、菜葉撒在院中,讓雞塒裡的雞群出來啄食。當喂到那幾隻毛茸茸的嫩黃色小雞時,她還發出瞭開心的笑。

然而,這平靜怡然的時刻,卻被門外赤幘絳服的不速之客打破瞭

女子一抬頭,剛好看到黑夫立在門前,頓時發出瞭一聲驚呼,手中的簸箕一時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滿一地

雞群立刻扇著翅膀擁瞭過來,在她腳邊拼命啄食,尖銳的喙甚至啄到瞭女子的佈履上,她卻無動於衷,隻是嘴唇微微顫抖,朝屋內喊瞭一聲。

“良良人”

“怎麼瞭”

屋內的男子聽到妻子的驚呼,便立刻出來瞭,此人身高七尺有餘,穿著厚實的冬衣,加上他們傢能養得起這麼多雞,說明傢境不錯。隻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聲音中氣不足,還帶著點咳嗽。

黑夫見他右手裡捏著一把刀削,左手還捏著一樣東西,不由警惕起來,手放到瞭劍柄上。

這時候,男主人也看到瞭黑夫,看到瞭他手裡的二尺木牘,腰間的繩索,以及放在劍柄上的手,頓時愣在瞭原地。

黑夫朝他點頭:“我乃湖陽亭亭長,你可是朝陽裡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點瞭點頭,勉強露出瞭笑:“不知亭長來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瞭一眼呆呆立在雞塒邊的女子,當著人傢妻子的面緝捕,不太好,便道:“還是出來說話罷。”

男子似也明白瞭什麼,臉色蒼白地點瞭點頭,他將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將左手裡的東西塞到瞭她手裡,然後又溫情脈脈地將手放在瞭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說道:

“好好在傢,我去去便回。”

黑夫註意到,那是一個木頭小人,已經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緊握劍柄的手,松開瞭。

破傢的亭長,滅門的令吏。

這一剎那,黑夫突然有一絲後悔,後悔沒有聽利咸的話,將那封匿名信燒毀,落得幹凈

如今的劇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虛,嫌疑犯已經基本確定,但投書者也沒有乖乖扮演醜角的形象,在他面前驚慌失措。

他看著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別,有些猶豫,自己這時候掉頭離開的話,是否還來得及

但一回頭,遠處已經出現瞭利咸和季嬰的身影,在朝這邊快步趕來。

來不及瞭。

到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經遲瞭,且不說他在亭眾面前誇下瞭海口,隻說在秦律裡,不知道投書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誰卻故意縱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軟,恐怕這頭頂的赤幘,就保不住瞭。

黑夫暗暗嘆瞭口氣,此時男子已經出瞭院子,細心地合上瞭門,又瞧瞭妻子一眼,然後朝著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黑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麼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著伸出瞭手:“是我錯瞭,我不該心存僥幸,亭長,將我綁瞭罷。”

“不必瞭。”

男子的妻還在籬笆裡垂淚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瞭拍他的肩膀,大聲說道:“別緊張,我隻是找你去亭裡問個話如此而已”

匿名舉報雖有罪,但罪隻至罰三甲,相當於四千多錢,並不算很嚴重,以這人傢的財力,應該能交得起。

當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沒有惡意誣告

兩個時辰後,湖陽亭內,當著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經將事情交待完畢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嬰每隔三兩日就去朝陽裡送信,從而生出瞭找機會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臘祭日當天,觀察裡正、田典手裡的書信式樣,自己用院子裡的黃梨木削瞭兩塊木牘,又在上面寫瞭內容,卻未書姓名

“事情就是這樣,我當時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傢,將木牘藏在懷裡,一直在等機會。乘著這位郵人將背簍放在溷旁去如廁時,我就跟瞭過去,見四下無人註意,便將信投瞭進去。”

去疾的身體不大好,路上來的時候又受瞭寒,一邊說一邊咳嗽。黑夫讓人將自己的冬衣給他披上,又讓蒲丈燒熱瞭火盆,擺在他旁邊,去疾才好受些,斷斷續續地說完瞭整件事情的經過。

黑夫讓利咸在一旁用木牘記錄下自己的詢問過程,他自己則指著案上的那封信牘問道:“去疾,你苦心做這些事,隻是為瞭投一封匿名信,你為何要這麼做這信中寫的,又是何事幹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情緒激動,去疾又咳嗽瞭起來,他喝瞭口小陶遞過來的熱水後,才苦笑著說道:“既然信都在亭長手中,你自己打開看不就行瞭,何必再讓我多言一遍呢”

求盜東門豹早就送完犯人,從鄉上回來瞭,剛進門就聽說黑夫成功緝捕瞭投書者,不由大為興奮,他一貫認為,不該對嫌犯太客氣,聞言頓時怒瞭,拍案道:“你這廝還敢嘴硬”

”豹不要恐嚇他。”

黑夫喝止瞭東門豹,將木牘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開始慢慢割那打得緊緊的繩結

除瞭被打發在外面看門的魚梁外,室內的東門豹、利咸、季嬰、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瞭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裡面的內容。

終於,黑夫割開瞭繩結,緩緩打開合在一起的木牘,上牘空白,下牘則密密麻麻寫滿瞭黑色篆字

掃瞭一眼後,黑夫的面色立刻就變瞭。

“去疾”他抬起頭,嚴肅地喝令道:“你舉報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無氣地說道:“字字屬實,千真萬確”

“啪嗒”一聲,黑夫合上瞭簡牘,心情激蕩,目光炯炯

他萬萬沒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牽扯出這樣一樁大案

七月新番說

PS:前文把一甲的價格弄錯瞭,一甲為1344錢,三甲為4032錢。

順便附上物價,免得又忘瞭:

粟米價格30120錢不等,秦王政二十二年設定為40錢一石。

耕牛值萬錢,好馬也是萬錢,劣馬5000錢以上。

成年奴隸4300錢,小奴隸2500錢。

黃金一兩值576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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