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雞血

作者:七月新番 字數:3297

“黑夫亭長,那幾位亭卒呢,怎麼還不回來”

另一頭,裡正傢中,盲山裡裡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瞭看外面。

“或許是走太遠瞭,不必管他們,裡正,你我繼續說話。”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裡卻一刻都沒停止過思索。

他的計策其實很簡單,想拖住可能會包庇本地鄉親的裡吏,以及來看熱鬧的裡民們,讓他們放松防備。而季嬰、利咸,則乘機在裡中轉一轉,看看有那處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為警校的畢業生,也多多少少瞭解過拐賣案件,甚至還有一位警界前輩給他們上過一課,講的就是十年打拐經歷

在課堂上,那位前輩說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場面話,拐賣對社會的危害,國傢打拐的成效雲雲

可等下課後,與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時,老爺子幾口酒下肚,就開始吐露心聲瞭。

前輩說,像那種大山農村的拐賣事件,往往是全村參與。巴掌大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傢什麼情況而且往往一傢買瞭,左鄰右舍也會跟著買,窩點作案,拔蘿卜帶出泥來。

甚至連村幹部,也會協助包庇,因為若是不幫,這村官也當到頭瞭。所以才會出現有幾次打拐時,因為打草驚蛇,導致警車剛剛進村,就被全村出動,圍堵阻撓,攔著不許他們過去。

村民們有一種無形的集體意識,尤其在這方面,大傢是很團結的。因為今天你不幫別人拉住媳婦,明天你自己媳婦跑瞭就什麼都沒有瞭。在村裡,買一個媳婦少說幾千多則上萬,基本就是一個傢庭所有的積蓄,一輩子也就買得起一個。

其實在那種地方,買一頭牛,也差不多一輩子買得起一頭吧

人與畜的差距,有時候就是那麼小。

這時候該怎麼辦呢,開槍前輩笑瞭笑說,不可能的,那會引發暴力事件,大傢都吃不瞭兜著走。最後隻能像打敗仗一場灰溜溜地離開,寄希望於下次準備充分瞭再來,可等再來的時候,人已經找不到瞭

後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況這兩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對盲山裡的裡吏,是半點都信不過的,詢問他們關於掠賣的事,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隻能裝成一個庸碌無能的亭長,一副要與裡吏同流合污的模樣,反正這裡信息閉塞,從裡吏到裡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跡。

本來計劃是順利進行的,可如今,剛才來看熱鬧的裡民們已經陸續散去瞭,而利咸季嬰他們卻杳無音訊。時間越久,裡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這招”拖“字決,就要不管用瞭。

正好這時候,裡正傢那個二十多歲的呆傻弟弟跑瞭出來,對著他們大呼小叫,打破瞭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裡正忙皺眉讓人拉走,然後嘆氣說自傢這弟弟小時候摔倒瞭頭,就一直是這樣子。

而後,雞也終於殺好瞭

一個大媽模樣的庖廚端著一個陶鬲來到正堂,當著眾人的面,往裡面倒瞭一點米酒,又放瞭些野花椒和鹽、醬進去,用木棍飛快地調瞭幾十下後,便將鬲內熱乎乎的東西倒進陶碗裡

入目顏色很艷,那是鮮紅熱乎的雞血,上面飄著一點野花椒,還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時,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濃濃的腥味。

“黑夫亭長,請用”

裡正和田典介紹說,生雞血,這可是他們這邊的美味,可以活血、補虛,說著,二人還示范地將一碗生雞血喝瞭下去,打瞭個嗝,看上去十分滿足。

東門豹也試著嘗瞭一口,皺瞭皺眉,最終還是喝完瞭。

這下輪到黑夫有些蛋疼瞭,生雞血,這應該是當年江漢地區的濮、越民族那裡傳下來的食譜。如今南郡偏僻的裡聚百姓,多是這兩個民族的後代,隻是在語言上楚化瞭而已。

雖然主人傢奉上的食物,必須吃一點才算禮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蟲,萬一得上瞭,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黑夫舉起瞭陶碗,正要滿飲,卻突然捂著肚子呼痛,推說自己要去趟廁所。

待黑夫匆匆離開後,裡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難免有些鄙夷,還笑著說:“黑夫亭長不會是怕瞭這碗生雞血吧”

一旁的東門豹聞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過去狠狠教訓這兩人,讓他們知道,湖陽亭部,才是安陸縣最窮兇極惡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對自己的囑咐,求盜好歹忍住瞭。

於是裡正與田典,更是愈發輕視黑夫

若他們知道領進門的是一頭猛虎,而不是一條土狗,又該作何想呢

“那邊的溷軒為何不能去”

裡正傢的院子裡,黑夫在去溷軒的路上,卻被裡正的侄兒攔瞭下來,死活不讓他去那邊,而是引到瞭一個墻角,請他湊合著在這解決。

黑夫不動聲色,一邊解腰帶,一邊套起這個質樸年輕人的話。

“那邊不讓人去,莫不是因為旁邊關著隸臣妾那些隸臣妾,都是從外面買來的對瞭,裡正之弟,可有娶妻”

裡正侄兒木訥地點瞭點頭,卻又連忙搖瞭搖頭,黑夫再問他話時,半句都不肯說瞭。

黑夫討瞭個無趣,開始思索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當然瞭,那碗雞血是小事,他擔心的是,若是季嬰、利咸他們撲瞭一場空,什麼都沒找到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遠處,卻突然傳來瞭“咻”的一聲哨音

黑夫急忙抬頭,接著又聽到瞭第二聲,第三聲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鳴

三次尖銳的哨音是從裡北位置傳過來的,穿破瞭百餘步的距離,傳到瞭裡正傢上空,惹得附近的人們不知所以。

唯獨黑夫的面色,頓時就沉重瞭起來。

他曾經讓縣城的姊丈幫忙打造瞭幾個小銅哨,黃銅作原料,優質軟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銳的聲音,百步之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如今已經成瞭湖陽亭片警們的標配,在這個通信基本靠吼的時代,銅哨無疑能派上大用場。

黑夫在進盲山裡之前,將一枚銅哨留給瞭小陶,另一枚給瞭利咸,還有一枚留在自己這。

他和利咸商量好瞭,雙方以銅哨作為聯絡方式,遇到危險才吹。

一聲代表人沒找到,但有危險。

二聲代表人找到瞭,但遇到瞭危險。

而三聲意思是情況已經極其復雜,他們已經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瞭”

黑夫立刻系上腰帶,快步返回堂上。

裡正和田典在屋內,沒聽到外面的哨音,他們此刻已有些輕視黑夫,也不起身瞭,隻在原地坐著笑道:“亭長來的正巧,雞血尚溫”

話音剛末,外面就突然傳出瞭一聲大呼

“救命”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轉頭看去,卻見院子內,方才他被攔下不讓去的方向,一個女子正撞開那呆傻的裡正之弟,發瞭瘋似地朝這邊跑來,卻被兩個人猛地抱住,還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瞭捂她嘴的那隻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賣來的,我叫鳶”

還未來得及說完,她就被狠狠地甩瞭一巴掌,打得暈死過去,由那兩個裡正的傢人強行拖走方才她應該是在後院幹活,是乘著哨音吸引瞭旁人註意,才找機會跑出來的。

“鳶”黑夫咀嚼著這名字,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一直在騎驢找驢啊

這時候,大胡子的裡正已經面色尷尬地站瞭起來,嘴裡不住地解釋道:“亭長勿要聽她胡說,那是我弟的妻,沒辦法,無人願意嫁他,隻能找一個發瘋的隸妾來湊合。來來,吾等繼續說話,雞血得乘熱飲,雞肉也快熟瞭”

“是啊是啊,哪裡都有發瘋的女人,我方才,什麼都沒聽見”

黑夫也大笑起來,心裡卻冷冷地想道,這傢夥還真是能耐啊,身為裡正,知法犯法,帶頭購買被掠賣的女子給傻弟當老婆

他似沒當回事般,端起那碗雞血,朝裡正走瞭過去,嘴裡還說著,自己要將此物當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裡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麼,不疑有他,誰料黑夫在他面前舉起碗時,卻止住瞭笑,猛地出手瞭

一碗雞血,硬生生砸到瞭裡正的腦袋上

陶碗發出瞭一聲脆響,碎成數塊,那些艷紅色的血四下飛濺,帶著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滿裡正的發髻、濃須,也分不清到底是雞血,還是裡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動怒瞭,破口大罵道:“瘋女人哪都有,隻是托瞭你的福,盲山裡特別多”

裡正被砸懵瞭,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個過肩摔,將他狠狠地摔到瞭案幾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後又反手擰住瞭他的胳膊,裡正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變驚呆瞭,唯獨黑夫抬起頭,對東門豹大喊瞭一聲:“阿豹,動手”

“諾”

東門豹方才聽裡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膽小,說這位亭長連雞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時。此刻便一咕嚕站起來,像一隻敏捷的豹子,朝還在發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撲瞭過去將他按倒在地

裡正的傢人們聞聲,連忙拎著隨手的廚刀、木棍沖瞭上來,卻見堂內一片狼藉,雞血潑瞭滿地都是

後邊,黑夫已經將劍橫在裡正咽喉上,讓他動彈不得。

前方,東門豹也將田典踩在腳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瞭裡面的甲衣,還有別在腰上的兩把手戟

東門豹一人對五人,渾然不懼,瞋目大喝道:

“誰敢再過來半步乃公便要讓這狗裡吏的血,濺你們一身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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