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秋高氣爽,湛藍的天空上,雲夢澤迎來瞭最早一批南歸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陣下,是蒙上一層白霜的大地,是枯黃凋零的草木。
但在有人煙活動的裡聚周圍,卻絲毫沒有蒼涼之景。五畝之宅外,孩子們流著口水,眼巴巴地看著樹上的杏子泛黃;田間地頭,金黃色的稻穗在微風中跳著搖擺舞。
雲夢鄉夕陽裡,農田旁的開闊地上,隨處可見躬著腰忙活的鄉親們,這是收獲的季節,也是一年到頭,農民最忙碌的時刻,全裡沒有一個閑人。
腿傷已經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瞭,想要走出來幫忙,站在軟綿的涼涼水田邊,入鼻滿是稻谷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廝殺、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離他更遠瞭一些。
此時此刻,伯兄、丘嫂帶著幾個被他們傢雇傭的庸耕者,正臉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鐮刀在水田裡割谷子。
自從黑夫做吏以後,他們傢的生活已經改善瞭許多,連農具都全部換成瞭銅、鐵,看看旁邊其他人傢,居然還有用石鐮的
即便是鐵鐮,割起稻茬來依然不算快,這活計是很累人的,一天下來,腰都快斷瞭。
但不趕緊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後,不能在地裡時間太長。
唉,這就是地太多的壞處瞭,如今黑夫傢有三人擁有爵位,雖然名義上分瞭傢,但地卻是放一起種的。八月初時,伯兄隻是幫黑夫把施瞭堆肥的那一百畝粟地收瞭一半,還剩一百畝用老辦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畝水稻。
話雖如此,但農活急不得,黑夫傢也不是將長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見眾庸耕者累瞭,便喊他們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鐮刀,摘下頭上的鬥笠,雙手撣一撣衣袖,喝幾口婦人提來的白水,吃兩口黑夫他母親蒸好的米飯,閑談幾句。
田主人臉上是洋溢著喜悅的,庸耕者也很開心,畢竟按照事先說好的,收成越多,他們分到的糧食也越多。
黑夫看瞭一會,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幫忙,但衷嫌他有傷在身,不許他下水田,於是黑夫便自告奮勇,和弟弟驚一起,包攬瞭打谷的工作。
割好的谷子一束束在田埂上疊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處的,多瞭拿不完,少瞭耽誤時間。
黑夫的侄兒“陽”雖然才七歲,卻已經開始幫忙瞭,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邊,幫忙把一捆捆谷子從田埂上,抱到打谷的地方,幾趟下來,跑得他滿頭大汗,可在大人的誇獎下,小孩卻不亦樂乎,隻是臉蛋被秸稈劃花,讓人看著有些心疼。
他們傢的打谷工具,其實隻是一個大木桶,稱之為“灌鬥”或者“半鬥”。其工作原理非常簡單,就是雙手緊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勁摔打在谷桶內壁,這樣就能達到脫粒效果。
桶邊還圍著一圈編得很密的竹篾,這樣一來,脫粒後的稻谷即便被打飛出去,也會被竹篾擋回來,落在桶內。
黑夫這邊雙手抓一把谷子,高高地舉過頭頂,甩動谷子的破空聲,和谷子甩到灌鬥四壁的撞擊聲悅耳動聽,然後就看到一粒粒金黃的稻谷離開瞭秸稈,躍入桶內。
“半桶一響黃金萬兩,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不知為何,黑夫想起瞭前世時傢鄉的這句老話,兩千年裡,中國農民的農活,其實變化並不大。
除瞭這種最簡單的木桶外,黑夫發現,旁邊也有用連枷的人傢,那東西由一個長柄和一組平排的竹條組成,好像一個大號的雙節棍,可以來拍打粟、稻、麻等,使子粒掉下來。
黑夫有心,暗地裡略微算瞭算時間,其實不管是半鬥還是連枷,都既費時又累人,而且打下來的谷子並不幹凈,得吹拂幹凈,才能用來交租子,或者挑回傢存入倉庫裡。
“今年是來不及瞭,等到明年,我或許可能讓姊丈試著做做那種腳踏的木質脫谷機,那東西比半鬥和連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還有隱痛,歇一會吧,剩下的谷子不多瞭,我來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驚,驚16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半年時間,竟又高瞭幾寸。驚在去年被黑夫激勵過後,也變懂事瞭不少,過去幾個月裡,他被黑夫安排,去鄉裡學讀書識字,為明年開春進入學室做弟子做準備,聽說在鄉邑裡十分勤勉,已經能夠寫出完整的句子瞭,隻有在農忙時候,他才回傢幫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為瞭讓驚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戰。可現如今出瞭那檔子事,他還真有點吃不準,自己這官還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瞭,聽說縣右尉很快就要調走,沒瞭靠山,黑夫在尉官體系裡,就不太好混瞭。
“雞蛋不能全放我這一個籃子裡,秦律太嚴瞭,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罷官,驚還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邊想著,一邊坐到衷身旁,聽著伯兄和鄰居農人談天說地,這一年來,隨著他們傢日益興旺,大哥也不再是過去訥訥的樣子,反倒因為為人忠厚,頗得鄰人擁護,當然,或許也有畏懼黑夫,刻意討好的成分在裡面。
見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忙活瞭幾天後,田裡曾經滿滿當當的稻穗消失不見,隻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裡。
至此,黑夫他們傢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對瞭,還有春天時種下的十多畝甘蔗,長勢很旺,不過它們要到入冬才收,那時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時候。
收完谷子後,農活卻並未就此結束,谷子挑回傢裡,還得連夜將它們都攤在寬大的竹篾上,確保谷子通風,曬下濕氣,免得發黴。中途還會要不斷耙子在面上翻撥,把谷子翻面,促進風幹。
到瞭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艷陽下暴曬瞭官府可不收濕谷,而且收租時量的是體積,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幹濕不一,造成不公。
這時候的谷子,還夾雜著大量的雜質、谷皮、破殼,得一一除去才行。
篩是篩不完的,黑夫發現,自傢是用曬幹的大芭蕉葉當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要剛好把輕的雜質吹去,隻留下飽滿的谷粒。
百無聊賴地扇著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還可以讓姊丈做個手搖的風車,那東西不僅是風谷利器,在舂谷子時也派得上用場。”
一路看下來,黑夫才發現,這時代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後瞭,別說耕種時瞭,就收獲的過程中,在他這種農活外行人眼裡,幾乎每個步驟,都有很多能夠改進的地方。
與此同時,黑夫還從裡監門傢裡借來瞭量體積用的“石”,其實就是一個中空的大木桶,將各畝收上來的幹燥的谷子一股腦倒進去,一番計算後,那一百畝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畝果然還是隻產瞭2石不到。
而使用瞭堆肥肥料來施糞的一百畝“試驗田”,因為黑夫不放心,又選瞭十多畝收上來的粟一一稱量後,發現果然如衷前幾天所說的,畝產接近3石
“粟種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鄰,澆水鋤草,也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差別,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說來,堆肥漚肥,果然比新鮮的糞尿更有成效”拍著滿滿一石粟,黑夫說道。
不僅結果如此,衷也回憶瞭他照料田地的過程,施瞭堆肥漚肥的莊稼,的確長得更加肥美,結穗也明顯更多。那些開春時嘲笑他們傢堆屎尿來玩的那幾個老農,這幾天都在嘖嘖稱奇呢,還想方設法跟衷打聽他種地的秘訣。
“聰明點的老農,已經猜出來緣由瞭吧,明年開春肯定會效仿,這個秘密,也就不是秘密瞭。”
但黑夫卻一點都不擔心,笑道:“我腿上已經痊愈,必須去亭裡復任瞭。這樣,明天就是去鄉邑交租的日子,我便與伯兄一同出門,正好與你一起,見見雲夢鄉的田部佐。”
這時候,黑夫他大嫂路過,奇怪地問道:“往年交租,都是鄉裡的小吏經手,這次為何非要去見田部佐”
衷則明白過來瞭:“仲弟,你莫不是想將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讓他幫忙獻給官府能讓每畝產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確是農稼利器啊,吾傢不能藏私”
大哥還是太老實瞭啊,黑夫笑瞭起來:“伯兄,不是我獻,是你去獻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賞,說不準,官府還會賜你一官半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