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數月,黑夫再次來到瞭郡守府邸外,發現這裡的氣氛一如江陵城的其他區域一般,凝重而警惕。
昔日不設防的江陵城區,儼然像郢縣一般,被軍事化管理瞭起來,那些才結束瞭擊退楚國孟夏攻勢的秦兵們,搖身一變成瞭城防大隊,手持戈矛在城內的道路上巡邏,城內熱鬧的夕市被取消,宵禁已經持續瞭一夜,傢傢門窗緊閉,街上顯得有些寂寥
郡守府邸的門前,也有名百將帶著上百人守著門口,並在墻垣各處都安排瞭人手,手持弩機,一旦有行跡可疑的人不經允許靠近,可以當場射殺
看著那些材官手中的弩機,黑夫仿佛又看到瞭昨天的一幕:當道旁富戶人傢裡忽然出現刺客,從窗口朝郡守和郡尉同乘的軒車發弩時,親衛短兵們阻擋不急,郡守、郡尉竟一同倒地
但隨即,李由就立刻起瞭身,他尚未卸去甲胄,就算被弩矢直接射中瞭也沒事,方才是下意識地將郡守一起撲倒的。
但他讓葉騰避開瞭要害,卻未能讓他毫發無損,年輕的郡尉過去從沒遇上過這種情況,神色有些發怔,眼睛定定地看著還倒在車輿中的郡守,不知該如何是好。
”扶我起來“
直到被葉騰壓低聲喝罵瞭一聲,李由才反應過來,立刻將郡守攙起。
葉騰看上去一點事都沒有,他甩開瞭李由的手,扶正瞭自己的冠帶,輕蔑地看瞭一眼那個在射擊行刺後,被護衛們反擊射成篩子,從窗口掉下來的刺客,神色自若地指揮起來。
他先讓眾人高呼“刺客已伏法郡守、郡尉安然無恙”安撫瞭民眾驚懼的心理,又讓人速速封鎖這一帶,緝拿刺客黨羽,而後讓禦者繼續前行。
“郡君,疾馳回郡守府”知道內情的禦者膽戰心驚地問道。
“不,按照預定的路線,緩緩而行。”
葉騰閉上瞭眼,似乎方才經歷的刺殺對他而言,不過是輕風拂面,隻有近處的侍衛才能發現,雖然李由裝作無事,但他的手掌卻悄然撐住瞭郡守的脊背
在李由親自持盾護衛下,葉騰堅持走完瞭既定路線,雖然他的嘴唇有些蒼白,手有些顫抖,但相隔甚遠的民眾對此一無所知,都在歡慶郡君無恙。
直到抵達郡守府,民眾看不到的地方,李由才讓黑夫速速登車,為郡守包紮
原來,那支箭深深紮進瞭葉騰的左腿,黑夫不由大驚,為他匆匆處理止血後,又發現這箭簇似乎被特殊處理過,傷口有異味,箭簇紮入的位置有些發黑
聞詢趕來的醫者們面色沉重,認為箭簇上有毒於是低聲商量著對策。
這時候,郡守之女子衿也匆匆過來,見到父親受傷,她沒有像一般的女子一般失聲痛哭,而是含著眼淚,請郡尉、郡丞去理政,勿要在此耽誤,留下長史魯蕩在此照應即可。
而後,穿瞭一身素裳的少女又朝來到黑夫面前,朝他長拜道:”父親的傷勢不可耽擱,郡守府的醫者擅長疾醫,或是帶下醫、食醫,都不擅長醫治金創。聽聞有太醫令夏公弟子陳君正在江陵恰是左兵曹史同僚,還望左兵曹史速速將他請來“
少女一語中的,黑夫也冷靜瞭下來,應諾之後,便立刻去找專業治療金瘡的醫者陳無咎
因為楚軍的這次攻勢虎頭蛇尾,原計劃送往潺陵戰場試試效果的幾十名醫護急救之士未能成行,如今依然駐在江陵城內。
當黑夫跟著唐覺,推開陳無咎嚴禁任何人闖入的屋舍時,他驚呆瞭。
整個屋子裡,都是烏煙瘴氣的味道,卻見陳無咎坐在案幾前,正往點燃的燭火上焚燒某種植物的葉子,當幹燥的葉卷被點燃後,一股股青煙飄起後,陳無咎便貪婪地深吸一口後,露出瞭極其享受的神情。
沒錯的,前世實習時跟著一起搗毀過窩點的黑夫,認出來這是大麻無疑
黑夫大怒,立刻走過去,將陳無咎一把揪起,一左一右就是兩耳光
“讓你試制麻醉劑造福於世,你卻吸起來瞭“
”黑夫”
陳無咎挨瞭黑夫兩記大耳光,迷離的眼神終於有瞭一絲清明,他也顧不上與黑夫算賬,捂著發疼的臉頰大喜道:”你回來瞭來的正好,快來看看,我找到瞭何物”
在陳無咎興奮的敘述下,黑夫才知道,原來,在他去參加四月行縣的這月餘時間裡,陳無咎除瞭繼續訓練醫護急救之士外,依然沒有放棄在野外尋找能讓人昏迷致幻的野生大麻。
結果還真讓他在雲夢澤畔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植株
經過兩個月的嘗試,陳無咎也已改變瞭讓小弟子直接試吃大麻花葉的做法,他從常見的艾灸火燎中找到瞭靈感,將那些大麻葉烘幹後以火灼燒,再吸入青煙。
田地裡用於抽取莖稈纖維織佈的大麻葉,其青煙毫無感覺,可從雲夢澤找到的莖稈矮小,葉子卻較大的大麻葉,卻讓陳無咎心跳加速,有瞭一種欣快亢奮的感覺
他大喜過望,認為自己已經找到瞭黑夫描述的那種“食之則昏睡不醒”的神奇大麻,遂讓人將那一片生長著的矮莖大麻全部收割回來,開始瞭日以繼夜的鉆研。
“單獨服食此種大麻的花葉,並無什麼效用,我也是反復試瞭數十次,才發現,以能減輕艾灸火燎疼痛的山茄子與大麻花混合服食,真的能昏睡數個時辰醒來後亦無大恙”
說著,陳無咎指瞭指躺在席子上酣睡的倒黴弟子,想必這個小學徒又成瞭他的試驗品,不知道夏無且當年是不是這麼使用弟子的。
當然,陳無咎似乎也迷戀上瞭吸食大麻葉,每當困倦時來一口,就能精神不少,繼續鉆研這項醫術界的大發現
黑夫瞧陳無咎眼窩深陷,看樣子瘦瞭不少,也不知道是專心鉆研瘦下來的,還是吸大麻吸的。
他如今已經顧不上那麼多瞭,立刻長話短說,將郡守遇刺受傷,箭簇可能有毒的事告知瞭陳無咎。
大麻毒性不高,所以陳無咎洗瞭把冷水臉後也徹底清醒過來瞭,聽著黑夫敘述經過,他面色也越來越沉重。
”我立刻就去“
說著,陳無咎踢瞭幾腳,見喊不行小弟子,便親自掛上瞭藥囊,裡面有他的各種銀針、艾灸,以及刀削等工具,但在臨出門時,卻又返回去,帶上瞭兩包東西
”這是何物“黑夫問道。
”這便是我與我說的,這月餘時間鉆研出來的新藥“陳無咎神秘兮兮地說道:
“雖然是嚼食的,與醫扁鵲的毒酒秘方不同,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已給它取瞭新名,就叫睡聖散”
那一日,當陳無咎趕到後,查驗過郡守騰中箭的腿部後,發現這並不是什麼劇毒,而是金汁
“金汁“郡守之女子衿紅著眼,她應是偷偷哭過,但在人前卻依然表現得十分得體幹練,十五歲不到的少女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讓人驚奇。
黑夫低聲解釋道:“就是糞汁,那刺客手邊應該沒有現成的毒藥,便以此物浸泡箭簇,於是中箭的兵卒傷口多腐,難以醫治,這在守城攻城之戰裡時常見到”
先前的夷道守城戰中,黑夫他們也用上瞭這個法子,不少巴人中箭後死於傷口感染,為他們貿然反抗秦國付出瞭代價,誰料那刺客竟然也用瞭這招。
既然不是隻有在武俠裡才出現的見血封喉之劇毒,那就好辦多瞭,隻是傷口周圍已經被感染的血肉,需要用滾燙的刀削剮掉
”父親畢竟年歲已邁,不比當年瞭,如此劇痛,恐怕承受不住。“
看著已經有些迷糊的郡守騰,子衿難得露出瞭少女姿態,攢緊瞭寬闊的帛袖。她母親早逝,所以少女心智較為早熟,若是父親也在她及笄之前便撒手而去,這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這時候,陳無咎瞧準時機,立刻下拜,獻上瞭他研制出來的”睡聖散“
黑夫沒來得及拉住他,不由暗罵不已,這陳醫師是大麻吸多瞭吧,亦或是立功心切竟如此沖動,這東西隻在他自己和那小弟子身上試過,雖然無恙,但若是葉騰吃瞭一睡不醒,刺客沒做到的事卻借他這醫者之手辦成瞭,豈不可笑
誰料陳無咎誇誇其談,將此藥說成是扁鵲遺方,經過黑夫的提示,被他重新發現,一再保證此藥已經自己試過,數個時辰後便能醒來,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子衿詫異地看瞭黑夫一眼,若有所思,在猶豫再三後,她朝陳無咎行禮道:
“子衿雖不懂醫術,卻也聽說過醫者的六不治,不信醫之人,不治,今日在場眾醫者,唯陳醫師能出手治理此瘡,更能讓傢父免受痛楚,豈敢不信還請醫者盡力施藥”
最終,陳無咎鼓搗出來的這種“睡聖散”證明瞭它的效果,葉騰在昏睡狀態下接受瞭陳無咎的剮肉手術,在清洗好傷口,將其妥善包紮後,陳無咎和黑夫都頗為期望,葉騰能迅速轉醒過來。
誰料,睡聖散的藥效似乎出現瞭偏差,葉騰這一睡,就是一整夜
這可將二人嚇得夠嗆,陳無咎沒瞭之前的自信,喃喃地說,怕是因為不同的人體質各異,所以有瞭差別。
好在今日一早,黑夫總算得知瞭郡守已醒的消息,便匆匆趕到郡守府
府邸守備森嚴,黑夫出示瞭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傳簡,才得以入內,他發現府邸內也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昔日的奴仆婢女們都不由放輕瞭腳步,不敢大聲說話
然而等黑夫走到第一次與葉郡守見面的書房邊時,卻聽到裡面傳來瞭一聲郡守騰的怒喝。
“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