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豐沛之間

作者:七月新番 字數:3617

楚王負芻五年二月,沛縣豐邑中陽裡,一處二進的小院落內,有一株猶如庭蓋的大桑樹,樹蔭下,一對父子正在對峙,氣氛相當緊張。

發髻上紮幘,留瞭一把濃須的三十三歲老光棍劉季,先是看瞭看地上那個被銅錐剖膛破腹的皮鞠,再抬頭瞧瞧自己氣鼓鼓的老父親劉太公,露出瞭笑。

“我父,你若是氣惱,往我身上打就是瞭,何苦拿這鞠出氣,好歹是我在邑市上花三十蟻鼻錢買的,多可惜”

劉太公模樣和劉季有幾分相似,都是額頭突出,鼻梁較高,放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如今老瞭以後,須發斑白,但還沒到拄拐杖的年紀,天氣晴好時,還能和兒子劉仲一起下地幹活。

老劉傢曾經是魏國大夫,四十年前才遷到豐邑,雖然早就不是鐘鳴鼎食之傢瞭,但好歹有良田兩頃,五畝之宅,養著狗、彘,細心打理的話,一傢人溫飽不成問題,劉太公甚至還能娶一小妾。

可如今,到瞭本該逗弄孫兒的年紀,他卻不得消停,皆因不成器的三兒子劉季

“不肖子”

劉太公氣得坐到瞭門檻上,他方才和二兒子插秧回傢,卻發現幹活時不見人影的劉季,正帶著同裡少年蹴鞠玩樂。

蹴鞠是齊楚輕俠最愛的遊戲,劉季技藝高超,蹴鞠耍得花團錦簇,那些小他十多歲的少年們就隻會用蠻力瞎踢瞭,一腳飛起,竟將院子裡的壇罐都給砸瞭

少年們見闖禍瞭,便一哄而散,屋裡的劉媼一邊罵這群小崽子,一邊出來心疼地收拾,唯獨劉季不當回事,在那哈哈大笑。

劉太公氣不打一處來,這才把劉季的皮鞠給戳破瞭,還大罵道:“劉季,你到底是不是老夫親生整日遊手好閑,與我無半分相似”

劉季忍俊不禁,看向瞭母親。

這話一旁的劉媼就不愛聽瞭,她起身叉著腰,直呼劉太公的罵道:“劉昂,你年輕時不也整日在中陽裡鬥雞、蹴鞠我看最像你的,就數季兒”

劉太公被揭瞭老底,聲音低瞭幾分:“那是年輕時,待到二十多歲,我也務農耕田為業瞭。誰像這不肖子,年歲三十有三,竟還與小他十來歲的裡中少年廝混。前年厚著臉皮跟我要瞭上千錢,說要去魏地做大事,結果呢去時兩手空空,回來亦兩手空空,連劍鞘都丟瞭這就是你說的大事”

“算瞭算瞭。”劉媼見丈夫舊事重提,連忙打圓場,招呼他們吃飯。

飯桌前有四人,因為大哥劉伯早死,二哥劉仲已分傢單過,小弟劉交外出遊學,如今傢裡就劉太公的一妻一妾,以及劉季這個不要臉的啃老族在。

“今日還是無肉啊。”

劉季有些挑剔地看著樸素飯食,若有所思,自從幾個月前,秦楚在淮北開戰以後,作為邊邑的豐沛也赫然緊張起來,楚國官府要他們上繳的糧食比往年多瞭一倍。

劉太公依然生氣,別過身子懶得看劉季,劉媼則寵溺地給兒子添滿飯,也苦口婆心地勸道:

“季兒,汝父說的也不無道理,我托人為你做媒,聽聞你依然無所事事,皆不願嫁女。再如此下去,難不成就不娶瞭要不學學你仲兄,幫傢裡事農耕務產業”

劉季臉不紅心不跳:“季生性跳脫,不喜務農。”

說實話,他其實很看不起小氣又無膽,隻知道在土裡刨食的二哥。

“那要不要學汝弟,去遊學”

劉太公小妾李氏所生的兒子叫劉交,天性好讀書,在裡中小有名氣,去年剛送到魯地浮丘伯處學詩書。

豐沛之間雖稱“西楚”,但因為與鄒魯接近,所以十分好儒。年輕人學得儒術,亦是一條出路,好一點的,會被楚國的縣公縣尹邀請去做門客,再不濟,也能給人辦喪事,弄點閑錢花。而劉季年少時好歹跟邑中父老學過識字,在母親看來,兒子隻要用心,肯定也能成,不會比那小妾生的差

誰料,劉季更是面露厭惡,他最討厭儒者儒術瞭,往常做遊俠兒時,在沛縣見到那些窮酸儒者,他定要將他們高高的儒冠搶下來,往裡面撒尿

“要不然,去做商賈或者屠狗酤酒,若需本錢,我這還有些餘錢”

豐沛與陳地一樣,都通魚鹽之貨,故民間多商賈,對做生意的人也沒有過分歧視,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一旁的劉太公唾瞭一口:“讓他去酤酒屠狗,怕是要先把自己灌醉吃夠罷”

聽到這,劉季忍不住瞭,將扒拉完的飯碗又遞給母親:“母,等這一陣過瞭再替我想出路罷,我如今就是要在傢裡躲著,若貿然露面,指不定就要被官府抓瞭壯丁,要我像鄰傢阿綰那樣,被逼著去守城”

盧綰是劉季傢的鄰居,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鄉民便持羊酒一齊祝賀兩傢,還起哄讓二人做兄弟。

二人長大後,當真情同手足,還共同拜瞭邑中一位夫子學識字,為同學,相敬愛。後來也一起做遊俠,盧綰常跟在劉季屁股後面做小弟,劉季犯瞭事,楚吏來找人,就經常去盧綰傢裡躲避。

可這一回,盧綰卻不夠機靈,剛開春就被來抓丁壯的人逮到,拴在草繩上,押到豐邑軍營裡去瞭,說是要讓他們做兵卒,守城禦敵,盧傢老兩口隻能以淚洗面,生怕打起仗後他回不來

“禦哪門子的敵這小小豐邑,隻需要五百秦兵,便能輕松拿下秦軍若來三千人,便可席卷沛縣,進取泗水”

劉季雖然說著楚話,穿著楚衣,卻一點都沒有對楚王、沛縣縣尹效死的忠誠,他可是見過世面的,看到魏國在秦軍攻勢下轟然崩潰,當時就知道,與魏地一衣帶水的豐沛,也躲不過去。

於是他回來以後,便懶洋洋地也不想做什麼,求學、經商有何用處世道就要變瞭不管這兩年幹瞭什麼,遲早都要推倒重來,他便隻等著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就在這時,外面卻傳來瞭一聲詢問。

“劉季可在”

聽到外面有人喊自己名,劉季一個激靈,將沒吃飯的飯碗往地上一放,整個人就往谷倉處跑去,而劉太公這會也顧不上生氣瞭,等兒子躲好瞭,才慢吞吞地開門,卻見外面是個絳衣絳冠的小吏

劉太公在裡中也算有頭有臉的人,見不過是個最卑微的年輕小吏,便板著臉回絕道:“劉季不在,我也不知那不肖子去瞭何處,是死是活去別處尋吧”

門口小吏伸頭進來,看瞭一眼神色有些緊張的劉媼、李氏,再一瞧案幾上的四雙碗匕,哪還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便笑道:“劉公,你不記得我瞭我是沛縣的任敖啊是劉季好友,曾與他來傢中吃過飯,喝醉瞭酒,還被你用慧帚趕過”

“是劉季親自與我說的,說他就在傢中,讓我有事便來此找他。”

劉太公躊躇片刻,見這人的確面善,便讓他進門,朝院子裡喊瞭一聲,劉季立刻從藏身的稻草堆裡蹦瞭出來,也不顧身上頭上滿是稻秸,哈哈大笑地迎瞭過來,一把抱住瞭這小吏。

“原來是是任敖來瞭”

任敖也是劉季在沛縣跟著王陵做輕俠時認識的,在縣尹府做小吏,雖然是吏,卻很講義氣,極對劉季胃口,二人便結下瞭莫逆之交,這次縣裡要抓丁壯的事,就是任敖提前告訴劉季,讓他外出避風頭的。

他便邀請任敖坐下用飯,還習慣性地說道:“上好酒好肉”

說完才想起這是傢中,而不是酒肆,隻好尷尬地摸瞭摸胡子,讓母親倒點水來。

任敖也不是像劉季在豐邑的那群輕俠小弟一般,來蹭吃蹭喝的,他頗有些嚴肅地對劉季道:“我此番來豐邑,卻是公務。”

“哦”劉季機敏,也反應瞭過來:“莫非縣上又要征糧”

“然也閭左人傢,每戶要繳兩石糧食閭右之傢,五石到十石不等”

一旁的劉太公聽聞,立刻跳瞭起來:“五石交瞭這些糧,我傢就要吃土瞭”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他們傢算是小地主,再怎麼困難,傢裡幾十石存糧還是有的,但這已經是去年十月以來,第三次征糧瞭,而且征的一次比一次多,巴不得將百姓傢裡每一粒多餘的糧食都摳出來劉季傢都要緊巴著過日子,那些邑中窮戶,恐怕真的要像災年一樣吃土瞭。

“看來是前線的軍糧告急,快撐不住瞭。”

“沒錯,我聽聞,在淮北、淮南,幾乎傢傢戶戶都要送一到兩名男子去前線,或為兵卒,或運糧食,因為秦國匯集瞭幾十萬大軍。”

這樣一來,楚國幾乎將十分之一的人口都拉到前線瞭,五十萬人,加上牲口,每個月都要吃近百萬石糧食,楚國雖富,但倉稟也日益空虛,楚王急瞭眼,先是從封君身上索糧,仍然不夠,眼下隻能從百姓身上想辦法瞭。

可百姓也難啊,傢裡適齡的男子幾乎都被拉到瞭前線,亦或是就近當兵守城,二月農忙,隻能由老人和女子下地幹活,已經苦不堪言,眼下楚王又下令各縣搜糧,真是雪上加霜。

春種已經耽誤瞭,距離夏收還遠,這青黃不接的幾個月裡,該怎麼熬啊

“我看這大楚國,要完”

劉季卻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咬牙切齒,痛心疾首,而是露出瞭笑。

從兩年前,他就知道肯定會有這麼一天瞭

他反過來奉勸任敖,別再為縣尹賣命瞭,早早回傢去躲著,任敖亦早有這種想法。豐沛之人,上百年間,已經在宋、魏、楚之間換瞭三次國籍,幾乎一代一換,所以國別觀念極淡。

就在劉季和任敖議論時局之時,劉季傢的門扉,卻再一次被叩響瞭

而且這一次,還敲得格外急促還真有點像官吏來捉人的架勢呢

劉季連忙又要去谷倉裡躲,劉太公則不耐煩地去開門。

“又是誰”

門一開,卻是一個穿著甲衣,卻丟瞭兵器,滿臉焦急的楚人小卒,一邊叩門還一邊往裡外看,那邊似乎也亂套瞭。

劉太公大吃一驚:“阿綰你不是應在邑上當兵卒守城麼”

“劉公還守什麼城啊”

盧綰滿臉焦慮,叫道:“秦軍打進來瞭,黑壓壓的,根本擋不住,城頭隻射瞭一波箭,邑大夫就帶頭跑瞭,吾等也跟著潰逃,幸好我聽瞭季兄先前囑咐我的話,見勢不妙就跑不然已成秦虜,再見不到劉公和季兄瞭”

二月中旬時,身處淮北大營的項燕,亦接到瞭秦軍入寇,豐沛淪陷,魯地、彭城告急的消息,不由面色一變。

“莫非王翦是故意誘我大軍主力在此空待卻南守北攻,欲席卷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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