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鶡冠

作者:七月新番 字數:3335

“率長回來瞭”

入夜時分,隨著季嬰一聲呼喊,安陸兵營地一陣腳步湧動,方才還心不在焉做各自事情的眾人,紛紛擁到瞭轅門處,正好看到黑夫在兩個中車府衛協助下,乘車而歸,在營門口停下,二人將一個沉甸甸的大木箱搬下來,便與他作揖道別而去。

季嬰、東門豹等人便一擁而出,將黑夫圍住,當做英雄一般迎瞭進來,請他坐到瞭營門口的坐席案幾上,然後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一個個都笑的很諂媚。

黑夫哭笑不得:“汝等這是作甚”

“率長可是安陸縣唯一被大王召見過的,這可不得瞭。”

季嬰小心翼翼地替黑夫撣灰,仿佛他就是一個被秦王開過光的寶物。

今天,光是隔著十餘步見到大王的車駕和身影,這些安陸泥腿子出身的軍吏兵卒就覺得,可以回傢吹一輩子瞭。而黑夫更甚,其名入於大王之耳,被秦王點名召見,這是何等的榮耀

於是,眾人便七嘴八舌地問瞭起來,無非還是先前的那些問題,秦王長啥樣是不是身高三丈,上嘴唇是天,下嘴唇是地,卜乘還神神叨叨地說,他今天一直抬頭看到,淮陽上空有祥雲久聚不散

“大王的模樣啊”

等他們亂七八糟地問完瞭,黑夫才故作神秘地說道:“王者容顏,非一般言語可述也,我不可說,汝等亦不可聽。”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這時候,利咸也帶著人將營門口那個沉重的大木箱抬起進來,問道:“率長,這又是何物莫非是大王之賜”

“是大王賜予安陸全率的,打開罷”

得瞭黑夫允許,眾人便打開瞭木箱,卻見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塊塊的金餅,縱然他們才參與瞭對壽春楚王宮府庫的洗劫,增長瞭見識,但看到這麼多金子,仍不由倒吸瞭一口涼氣

“這麼多,怕得有上千兩瞭罷”

黃金是秦國上幣,季嬰等人對它的概念,仍停留在郡縣常用的“兩”上。

黑夫一笑:“足足有一百鎰”

一鎰為二十兩,百鎰就是兩千兩他們搜刮楚王宮府庫時,因為不能拿太多,黑夫也才得瞭十鎰,其餘人裡,軍吏取一二鎰,兵卒則隻有蟻鼻錢,如今秦王卻一下子賜下百鎰,可謂是大手筆瞭。

“大王言,伐楚之戰,安陸率立功不小,且獲項燕帥旗,他曾言,得項燕、熊啟首級者賞百金,雖然項燕首級不翼而飛,但奪旗之功亦不亞於斬首,故仍賜金百鎰”

百鎰,那就是五十萬錢就算每個人均分,也能得五百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瞭,眾人皆歡天喜地,相互慶賀。

他們都沉浸在得金的喜悅裡,唯獨細心的利咸發現,黑夫所戴的冠,與去時不同

去時還是雙板長冠,回來時,卻成瞭環纓無蕤ruí,以青系為緄,豎左右的“鶡冠”

“率長又升爵瞭”他又驚又喜。

眾人這才註意到,原來,鶡鳥是野雉的一種,頭頂長著黑色的絨毛,耳羽雪白,成束狀向後延長突出於腦後,像一對白犄角,看上去殺氣騰騰。雖然它的雙翅較短,不善飛行,但紅色的雙腿粗壯有力,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尾巴翹起,威風凜凜,貌似隨時準備與來犯之敵決一死戰。

這種鳥是禽類中的“拼命三郎”,打鬥起來,永不退。據說趙武靈王非常佩服其毅不知死的戰鬥精神,便用鶡的尾羽裝飾冠,給作戰勇敢的武士戴。到瞭秦國,變成瞭仿照鶡鳥頭頂分叉的耳羽作冠,非高爵不可冠,也就是五大夫及以上方可佩戴。

黑夫笑道:“然,王見我言辭的當,聽說我已是公乘,且在淮南又立瞭些功勞,便說不必待楚滅論功,提前賜我五大夫之爵。”

在秦國,常有一種理論,那就是,一個士伍黔首,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獲得公乘以上爵位,也就是“民爵不過公乘”

第九級的五大夫,已相當於春秋時期的“上大夫”,乃是爵位的天花板,再往上的左庶長右庶長等,就算作“卿”

所以,黑夫已經摸到瞭一般人眼中的至高點,讓他們嘆為觀止,唯獨利咸等人除瞭贊嘆,還有佩服,因為他們知道,黑夫的志向,可是像王老將軍一樣,封侯

誰料黑夫還未說完:“大王又聞我今年要滿二十二,亦嗟嘆說,自己亦是這一年紀,在雍城蘄年宮加冠禮的,於是便一時興起,當場賜冠,並親手為我戴上”

聽說秦王不僅賜爵,還親手為黑夫加冠,所有人都安靜瞭下來,安陸營內鴉雀無聲,半響之後,才響起瞭季嬰殺豬般的慘叫。

“完瞭”

眾人偏頭一看,卻見季嬰跪在瞭地上,雙手顫抖,誇張地哀嚎道:“這冠可是大王親手為率長加上去的,可我,可我方才扶率長就坐時,卻不甚碰到瞭,我這臟手,如廁完瞭還沒洗過,真該砍瞭”

眾人皆哈哈大笑起來,利咸則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好奇追問道:“率長對大王說瞭什麼”

“也沒什麼。”

黑夫亦不由感慨,秦王政果然不負“能下人”的稱贊,收攬人心真是利害,換瞭任何一個人,被他這麼一通賞金,賜爵,並親自加冠,已經涕淚滿面,稽首效死瞭。

這是黑夫沒料到的,在王帳裡時,他的確有些激動,出來以後,心緒也仍未平復。

可他已經冷靜下來瞭,感念會有,將命交給秦王倒不至於。於是便道:“王問瞭我的出身,聽說我乃一士伍黔首,從亭長做起,一步步升爵到瞭眼下的縣尉、率長,不由感慨瞭一句韓非說過的話。”

“什麼話”眾人皆迫不及待想聽下去。

黑夫道:“王曰,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然後大王突然看瞭看王將軍和李都尉,笑著問我,有沒有想過當將軍”

“率長如何作答”眾人的腦袋湊到瞭黑夫面前,睜大瞭眼睛,豎起瞭耳朵。

“我對大王說,當然想”

“黑夫如今雖卑微如塵,但十年、二十年後,亦願效李都尉、王將軍,為大王將,討逆立功,然後題墓道言秦將軍黑夫之墓,此黑夫之志也”

黑夫記得,自己當時直著腰板,對秦王說瞭一句後世人人知曉,放之於秦國大環境下,也是政治正確的名言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

另一頭,王帳之內,秦王政仍在念叨黑夫的這句話,對李由贊道:“好一個志氣高昂的小率長,李由,你眼光不錯,此子假以時日,或亦是一將才。”

黑夫沒丟李由的臉,也沒有過分刻意的表現,看見秦王就迫不及待撲過去,忘瞭誰才是他的恩主。這讓李由很滿意,便笑道:“大概是今日見到王將軍得封關內侯,一時眼熱,心裡生出的念頭吧。”

秦王又看向王翦:“王將軍在他進來前,還向我抱怨說年歲已老,想要讓蒙武等接受軍務,回關中養老去,比起黑夫之言,真是暮氣沉沉啊,將軍未老,尚能飯否”

“臣的確是老瞭,比不瞭年輕人的銳意進取。“

王翦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滅瞭楚國後,他的負擔也沒瞭,表現得很自然,比出征前輕松瞭許多,主動提出交兵權,但秦王卻又不接,堅持讓他打完楚國再說。

這一交一推之間,暗含著君臣的博弈。

秦王想表現出自己的用人不疑,王翦想表現出自己不貪戀兵權。

王翦意味深長地說道:”既然軍中將吏能有此志,殘楚、遼東、代地,還有齊國何愁不平秦國歷代先君和大王一統天下的志向,何愁不能實現”

他真在乎這君侯之位嘿,王翦心裡巴不得,秦王手下的君侯、將軍多一些呢,也省得他們王傢高處不勝寒

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瞭這個話題,李由連忙道:“大王明日要巡視三軍,不如就讓黑夫和南郡兵為大王演練兵球如何我軍與楚人久持的那段時間,兵卒以此為戲,不同於齊楚蹴鞠那般花哨,反倒多瞭幾個殺伐肅殺之意,軍吏可以此練習指揮、陷陣”

秦王自無不允,眼看夜色已深,但趕瞭一天路的秦王卻沒有絲毫疲倦,正要與王翦商議淮北治安情況,以及如何繼續消滅殘楚,奪取江東等地,趙高卻匆匆入內。

”大王,是淮南蒙將軍送來的加急信牘“

李由眼皮一跳,生怕是王翦不在時,淮南有瞭反復,王翦倒是鎮定,作為蒙武多年的上司、同僚、對手,他很清楚此人用兵亦不亞於其父蒙驁,已經占領的地方,絕不會有反復。

“或是江東的熊啟和楚國殘兵有異動。”

果然不出王翦所料,秦王政展開軍報後掃瞭一眼,冷笑道:“蒙武報稱,項榮等人在淮南居巢,擁立熊啟為王”

所有人都靜默下來,李由直接就不敢說話,作為秦王之婿,他很清楚,秦王最恨的,就是背叛

而昌平君熊啟,就是最近背叛瞭王的人

昌平君可是與大王一同長大的啊,一度是心腹肱股之臣,做瞭十年相邦,當年君臣相得有多麼令人稱道,背叛就多令人憤怒。

大王此番東巡淮陽,或許也跟這一心結有關。

“孤這位志大才疏叔父,總是忘不掉過去,叛秦附楚,是想將那些原本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奪回來,但在孤看來不過是禽獸學著人的樣子,穿上襟裾,戴上冠帶,徒添笑耳,大勢已去的荊楚,他救不回來,隻是與其一同殉葬罷瞭。”

一番感慨後,秦王竟再不屑於提此事半句話,而是對王翦笑道:“王將軍,欲進取者,先正後方,你且將淮北新設郡縣駐兵情形,盡數與孤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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