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九天,韓孺子的生活一成不變:日出之前起床,由一隊宮女和太監排隊給他穿衣戴帽,然後前往另一間屋子,由另外幾名太監、宮女脫掉衣裳,入桶沐浴,一刻鐘之後換上一套新衣帽,轉移到一間窗明幾凈的小室,跪坐在蒲團上,盯著開國太祖留下的衣冠,直到午後才能吃第一頓飯,端茶捧盤的侍者有十幾名,食物卻隻有米粥和一點醃菜。
這樣的生活被稱為齋戒。
嚴格來說,韓孺子還不是大楚皇帝,他已在太廟裡被引見給列祖列宗,可還要經過一系列的儀式才能面見滿朝文武,整個過程經過大幅度精簡之後,仍然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
皇宮內外、朝廷上下全都為登基一事忙碌起來,隻有韓孺子清閑無事,每日跪坐在靜室裡,肚子裡咕咕叫,一遍遍查數太祖衣冠上有幾個蟲眼,要不然就是欣賞墻上的壁畫,沒人向他講解畫中的內容,他猜想這是太祖爭奪天下時的歷次戰鬥。
濃墨重彩的畫面看上去並不慘烈,太祖的軍隊總能取得一邊倒的大勝,敵人或是屍橫遍野,或是俯首稱臣,太祖騎在白馬上,體型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一身的英武之氣。
閑極無聊的韓孺子開始給這些壁畫編故事,漸漸地居然品出一些滋味來,以至於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靜室中齋戒,他寧願在這裡獨坐,也不想面對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自從離開太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楊奉、東海王、皇太妃這些人,不同的太監與宮女換來換去,做的事情卻全都一樣,除瞭必要的幾句話,他們總是低眉順目,刻意忽略新皇帝,好像在給一個會動的木偶服務。
韓孺子的確跟木偶沒有多少差異,唯有在心裡才能跟隨開國太祖在沙場上縱橫馳騁。
第十天,靜室中的韓孺子終於迎來一名同伴。
在兩名太監的陪同下,東海王走進靜室,面沉似水,生硬地跪下,低下頭,說:“臣參見陛下。”
韓孺子剛要起身,跟在東海王身後的太監景耀上前半步,說:“陛下勿動,這裡是太祖衣冠室,君臣之禮不可省。”
韓孺子沒動,這些天來他已經習慣瞭萬事由他人操持,所以也不開口,過瞭一會,景耀替皇帝說:“東海王平身。”
東海王站起身,頭垂得更低瞭。
另一名太監躬身前行,在皇帝右後方擺瞭一張蒲團,小步退出靜室,景耀道:“皇太後懿旨,東海王即日起隨侍陛下左右。請陛下專心齋戒,明日起上午觀看禮部演禮,下午齋戒。”說罷,也退下瞭。
韓孺子在蒲團上調整姿勢,繼續面對太祖衣冠沉思默想,這回卻沒法再對著壁畫編故事瞭,身邊多瞭一個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會被偷走。東海王就在他斜後方,跪在那裡也不老實,衣物與蒲團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嘴裡一會輕咳,一會嘆氣。
韓孺子扭過頭,沖著自己的兄弟笑瞭一下。
東海王一愣,身子前傾,雙手撐地,這不是下跪,而是為瞭靠近對方,傳達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別得意,你不是真皇帝,隻是假皇帝。”
“我知道。”韓孺子說出十天來的第一句話。
東海王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你知道什麼你以為真假皇帝是鬧著玩嗎那是要”他不說下去瞭。
韓孺子轉過身,看著太祖衣冠,他知道自己是個傀儡,而且是個不得長久的傀儡,可是這件事不足為外人道,除瞭楊奉。
楊奉已經十天沒出現瞭,他好像放棄瞭新皇帝,甚至故意躲避他,韓孺子覺得自己在太廟裡的那句實話可能將太監嚇到瞭。
“別人都以為你老實,隻有我知道你是假裝的,但是沒用,你就算再聰明一百倍,困在皇宮裡也是甕中之鱉。”東海王咧嘴笑瞭,皇宮裡有許多讓他害怕的人,其中絕不包括即將正式登基的新皇帝。
“瞧太祖的冠冕。”韓孺子說,好不容易有瞭一名同伴,他希望能多聊兩句。
“有什麼可瞧的,我早就見過瞭,我還知道它的來歷呢:人人都說冠冕是上古傳下來的,歷經五朝,到現在有一千多年瞭,其實隻有幾顆寶珠可能有這麼久的歷史,其它部位早就換新瞭,據我所知,武帝的時候就換過至少七顆寶珠。”
“你知道得真多。”韓孺子由衷地說。
“嘿,這都是皇子必須瞭解的常識。太祖冠冕你隻能在正式登基的時候戴一次,再後就隻有及冠、大婚和冊封太子時還能再戴幾次,沒什麼好玩的,那東西是個累贅。”東海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冠冕,甚至想要站起來摸摸它。
太祖留下的遺物不少,除瞭冠冕,還有龍袍、靴子、寶劍、如意、馬鞭、玉佩等物,這些東西都太陳舊瞭,經不起折騰,唯有冠冕偶爾還能拿出來用用。
“皇帝和這冠冕一樣,備受敬仰,卻毫無用處。”韓孺子在靜室裡待得久瞭,對這些舊衣物生出一點感情。
“哈”東海王放肆地嘲笑,室外響起太監的咳嗽聲,他急忙跪好,等瞭好長一會才低聲道:“沒錯,你們都隻是偶爾有用,冠冕用完之後還能送回靜室,你可沒這麼好的待遇。要是換成我當皇帝,絕不會落到這種境地。跟我說句實話,你不怕嗎”
“怕,可是怕有什麼用”韓孺子的目光轉向架子上的寶劍,太祖曾經用它斬殺過不少敵人吧,現在卻隻能留在劍鞘裡,一塵不染,一無用處。
東海王站起身,回頭看瞭一眼門口,悄悄走到韓孺子身後,“既然這樣,幹脆讓我提前送你上路吧,你不用再害怕,我也能早些得償所願。”
東海王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韓孺子卻不害怕他,也不回頭,仍然盯著寶劍,“我以為咱們應該是一夥的。”
“所以你把我留在宮內當你的侍從”東海王咬牙切齒。
“這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說過,等你當皇帝之後就要把我殺死,或者留在身邊。我不想殺死你,所以把你留下。”
東海王第三次發愣,他的確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韓孺子記在心裡,反過來用在他身上,“別臭美瞭,你以為自己是真皇帝嗎你的話根本沒人聽,我留下是因為太後想利用我要挾崔傢。”
東海王聲音中滿是恨意,相比韓孺子,他更痛恨在背後操縱一切的皇太後。
“所以咱們應該是一夥的。”
“嘿,你們王傢無權無勢,所以想拿我們崔傢當靠山吧,我才不上當除非你肯將皇位讓給我。”
“我本來就沒想當這個皇帝,隨時都可以讓給你。”
“不對,是還給我。”
“好,還給你。”
外面有腳步走動聲,東海王立刻退回原處,等到外面恢復安靜之後,韓孺子說:“你跟崔傢有聯系嗎”
“沒有,他們看得很緊,景耀這個老混蛋,他把我騙進皇宮,現在卻成瞭我的看守。但這隻是暫時情況,母親和舅舅肯定會找到辦法給我送信。”
“你見過楊奉嗎”韓孺子問。
“中常侍楊奉見過一次,從我面前跑過去,居然沒有請安你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吧我在宮裡聽說過一些消息,就是他跟大臣談判,將你扶上皇位、送入火坑,他現在可是太後的心腹寵臣,以後殺你的人肯定也是他,真的,他長著一副弒君的面孔,我若是當瞭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除掉。”
韓孺子猜不透楊奉的底細,可是那個太監留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瞭,如果隻能選一個人成為“同夥”,他寧願是楊奉。
東海王對皇帝的最後一點敬畏消失瞭,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計劃,“你把皇位還給我,這叫禪讓,從前有過這種事,到時候就說你身染惡疾,無法執行帝王之責,這很簡單,難的是怎麼能扳倒太後真是奇怪,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舅舅為什麼同意將南軍大司馬的印綬交給上官傢的人呢那可是京城的一半軍隊啊。而且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之後,居然沒讓我當上皇帝,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他的聲音太大瞭些,房門打開,景耀那張面團似的白臉探瞭進來,“太祖在看著呢。”老太監的身姿與神情畢恭畢敬,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房門慢慢關上,東海王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景耀也是奸臣,師傅說得沒錯,太監都是奸臣。”
韓孺子不知道誰是奸臣、誰是忠臣,隻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沒有奇跡發生的話,他永遠也見不到母親瞭。
他扭頭又看瞭一眼東海王,心裡很清楚,就憑他們兩個剛過十三歲的少年,除瞭互訴苦惱,在皇宮裡寸步難行,別的事情什麼也做不成。
東海王則要自信得多,突然從後面爬過來,他太興奮瞭,差點將韓孺子撞倒,“我有辦法對付太後瞭而且非常快,明天就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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