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餓瞭整整一天一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吃瞭一點東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與母親說幾句話,可是身邊的人隻有東海王和兩名太監。
審過皇太妃之後,皇帝被送進暖閣休息,太後與大臣們繼續議事,宮變已被挫敗,謀逆者卻尚未全部落網:望氣者淳於梟一直沒有出現,俊陽侯花繽不知逃至何處,桂月華跳出值宿樓之後下落不明
這一切都與韓孺子無關瞭,他又回到原點,成為名義上的皇帝。
“是我將太祖寶劍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隱瞞真相的是劉昆升,還是宰相殷無害。
“父皇要立我當太子,父皇要立我當太子”離著不遠,東海王念叨這句話已經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頭,想要沖向皇帝,卻被兩名太監攔住,他還沒有受到懲處,唯一的原因是崔傢的勢力未被摧毀。
“你聽見皇太妃的話瞭”東海王大聲說,顧不得保持謹慎,“我才應該是皇帝”
韓孺子突然覺得東海王有點可憐,“皇太妃的話並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當太子,也隻是權宜之計,等他制伏大臣、鏟除崔傢的勢力”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蠢笨嗎”東海王怒氣沖沖,兩名太監沖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可以對皇帝不敬,東海王心虛,放緩語氣,“隻要讓我當太子,隻要讓我留在父皇身邊,我的太子之位沒人能動搖,沒人啊,父皇想立我當太子並非毫無預兆,父皇從前是東海王,我也是東海王”
桓帝已經駕崩,他的真實想法誰都無從揣測,在他之前,武帝曾經三立太子,前兩位太子不僅被廢,過後又都被處死,在東宮留下鬧鬼的傳聞,桓帝不過是一場擊鼓傳花的幸運兒。
還有外面的太後,她失去瞭丈夫、兒子和妹妹,將權力握得越來越緊,她是勝利者嗎
“朕乃孤傢寡人。”韓孺子又想起瞭祖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東海王哼瞭一聲,他從來就沒當韓孺子是皇帝,現在更不承認瞭。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東海王噌地跑到門口,側耳傾聽,“上官虛進宮瞭,好像不是好事。”
兩名太監去拉東海王,皇帝也離開椅子,跑到門口與東海王一塊傾聽,太監無法,隻好站在皇帝和東海王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以防他們闖出門去。
上官虛帶來的不是好消息,一進來就跪在地上磕頭,聲音裡帶著惶恐與氣憤,“崔宏崔宏奪走瞭南軍”
東海王輕輕地歡呼瞭一聲。
昨天上午,數名官員進入南軍,出示聖旨要收回上官虛的印綬,上官虛當然不信,想辦法留住這些人,派人進城打探消息,卻被攔在瞭宮外,見不到太後。
雙方僵持,都失去瞭寶貴的先機,消息迅速在軍營中擴散,之前的地震已經引發無數謠言,奪印的傳聞更令眾將士無所適從。上官虛是新貴,上任時間短,又沒有從軍的履歷,不是很受擁護,奪印的官員品階不高,其中一人來自北軍,更加不受歡迎。
當城內的宮變正處於危急關頭時,南軍營內醞釀著一場兵變。
關鍵時刻,崔宏來瞭,孤身一人,將衛兵和楊奉留給他的隨從都給支走瞭。他出現的時機再恰當不過,早幾個時辰,南軍將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無印之官,再晚一會,兵變發生,他也彈壓不住。
他恰好在南軍情緒最不穩的時候到來,給予他們一個希望。
崔宏執掌南軍多年,算不上深受愛戴,卻也頗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虛貶斥的軍官立刻倒向舊上司,帶動全體將士高呼“崔將軍”。
淳於梟等人派去的奪印者成為階下囚,崔宏毫不手軟,下令斬殺,上官虛和少量支持者趁亂逃走,一路狂奔,來向太後稟報,正好趕上宮變結束不久。
“上官虛爛泥扶不上墻,太後又信錯瞭人。”東海王興奮得臉都紅瞭,心中底氣陡升,敢對身後的太監怒目而視瞭。
隔著門,看不到太後的神情,她也一直沒說話,但是上官虛的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嚴重,表明太後非常憤怒。
“楊奉是楊奉幫崔宏奪取軍權的。”上官虛急於推卸責任,想到什麼說什麼,“崔宏進營不久,楊奉也去瞭,他看到我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去見崔宏,這個肯定有詐。”
對慈順宮裡的人來說,崔宏出現得頗為突然,而且擾亂瞭剛剛到手的一場勝利,大臣們義憤填膺,爭搶著要去南軍活捉崔宏。大傢都覺得,皇帝和太後若是遇難,重新掌握南軍的崔宏會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兩位至尊者安然無恙,擊敗崔宏應該很容易。
隔門傾聽的皇帝和東海王也都感到緊張,韓孺子好奇太後會如何解決這項危機,東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敗直接關系到他的命運。
大臣們的表態還在繼續,有人通報,楊奉求見太後。
“他還敢回來膽子真是不小。”東海王吃瞭一驚,馬上想出瞭解釋,“哦,楊奉是替我舅舅當說客的,嘿,太監都是兩面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勸告舅舅,早點收拾掉這個楊奉。”
韓孺子相信楊奉不是那種人,他對另一名太監更覺困惑,“景耀怎麼又倒向太後瞭”
“噓。”東海王現在隻關心一件事,舅舅會向太後提出什麼條件。
楊奉的聲音傳來,一開口就惹怒瞭群臣,“奴楊奉叩見太後,請太後屏退眾人,我有話要向太後單獨稟報。”
宮變剛剛結束,楊奉又被指控謀逆,居然提出這樣的過分要求,大臣們的責罵聲清晰地傳來,東海王皺起眉頭,“這幫老傢夥,罵人的花樣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們的預料,太後竟然同意瞭楊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監和宮女都退下,似乎隻留下幾名侍衛。
暖閣裡的兩名太監也自覺地遵守命令,先是小聲懇求皇帝和東海王退後,沒有效果,就隻好動手瞭,兩人架起東海王,將他送回原處,然後轉身看著皇帝。
韓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面的聲音不大,聽不清楊奉在說什麼。
“楊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韓孺子想不出楊奉有任何理由要做這種事。
東海王嘿嘿笑瞭幾聲,“誰關心楊奉啊,你應該想想我舅舅會向太後提出什麼條件。”
韓孺子看向對面的東海王,“發生瞭這麼多事情,你還是想當皇帝”
東海王瞥瞭一眼兩名太監,說:“就算當瞭皇帝之後立刻被砍頭,我也要當,有些人天生就該當皇帝,比如我。難道你不喜歡當皇帝的感覺嗎”
“我隻是一名傀儡。”韓孺子也不在乎太監,反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兩名太監尷尬至極,連咳幾聲,幹脆站到門口去,假裝什麼都聽不到。
東海王身體前傾,認真地說:“沒錯,你隻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動效忠於你,中掌璽劉介、那群太監和宮女,還有幫你遞送寶劍的宮門令”
“咦,你知道寶劍是我帶出去的”
“嘿,誰都知道,可誰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後親口說出來,沒人會承認你的功勞。大臣們隻會在心裡默默感謝你,呵呵,你可幫瞭他們一個大忙,太後從此將更加依賴大臣,父皇極力避免的事情,太後給實現瞭。”
東海王不耐煩地用手指在窗臺上敲擊,突然向門口走去,“不行,我必須見太後,舅舅”
兩名太監向前一步,向東海王搖頭。
東海王隻得退回原處,顯得更加焦躁,小聲自語:“舅舅若是聰明,就應該立刻打著救駕的旗號帶兵沖進皇宮,正好上官虛之前做過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讓楊奉來幹嘛那個太監不可信,就算要與太後談判,也該帶兵進來,面對面直接談”
東海王不用再裝傻,分析眼前的境況時頭頭是道,韓孺子不由得為他點頭,“太後的兄長失去瞭兵權,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大臣要不是羅煥章和步蘅如”東海王忿忿地哼瞭一聲,“除瞭崔傢,世上就沒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為什麼皇帝總是信任外戚和宦官瞭。”
“真是奇怪,你舅舅當初交出官印,現在又奪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這個圈子瞭。”
“一點也不奇怪,當初朝廷掌握在崔傢手中,太後是冒險者,外面又有齊王虎視眈眈,所以我舅舅選擇以退為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廈倒掉,把自傢人也壓在下面吧風水輪流轉,如今太後地位穩固,拼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傢卻風雨飄搖,不得不采取險招。你明白瞭吧”
韓孺子當然明白,“大傢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挾,就沒人想過做點切實的事情嗎反倒是謀逆的羅煥章想著天下百姓。”
“哈,崔傢和太後為什麼要想著天下百姓他們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們揮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換成我”東海王的宮變一敗塗地,還被羅煥章欺騙,一時心灰意冷,連說大話的心情都淡瞭。
房門開瞭,走進來的是王美人,她對兩名太監說:“我要與陛下說幾句話,太後命你們將東海王帶出去。”
“我舅舅讓楊奉帶來什麼條件”東海王問,沒有得到回答,隻好跟兩名太監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從幾個月前離傢,這還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單獨相見,韓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王美人走到兒子面前,笑瞭笑,“孺子,咱們不當皇帝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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