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悅個子很高,一身長袍遮住瞭身形,背部微駝,臉上總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樣,好像受慣瞭冷落,不願顯山露水,卻因此更討人嫌。
韓孺子並不討厭他,卻不能不提防。
剛到邊疆不久,就有傳言說柴傢人要向倦侯尋仇,可倦侯的地位擺在那裡,甚至沒幾個人敢公開與他說話,更不用說尋釁滋事瞭,勛貴營中的確有幾名柴傢子弟,頂多表現得比別人更冷淡一些而已。
柴悅是第一個敢於采取行動的人。
韓孺子倒有點佩服他,可又覺得招數過於直白,因此想聽聽柴悅還有什麼花言巧語。
柴悅拱手鞠躬,他是無名無位的衡陽侯庶子,韓孺子踞坐在床上,微點下頭,故意表現出傲慢,沒有下地還禮。
柴悅的禮貌也就到此為止,一開口就顯得生硬而急迫,好像眾人皆醉我獨醒,而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大聲呼喊之後,眾人還是不肯清醒。
“我能跟倦侯單獨交談幾句嗎”不等倦侯回應,柴悅向兩名隨從分別拱手,希望他們能出去。
張有才和泥鰍可不聽他的命令,等瞭一會,從倦侯那裡得到明確的示意之後,才一前一後走出帳篷。
韓孺子依然坐在床上,沒有請客人坐下。
柴悅站在那裡,身子微彎,像是怕碰到帳篷頂部,其實相隔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倦侯不相信我吧”
“你的計策嗯,我相信那是一條妙計,隻是對我來說過於冒險瞭些。”
“不不,與計策無關,倦侯明顯不信任我,因為我姓柴嗎”柴悅直愣愣地問道,頗有一番追根問底的架勢。
韓孺子也算認識不少勛貴子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公子,柴悅與漁民出身的馬大倒有幾分相似,於是不怒反笑,“我問你幾件事。”
“請說。”
“你恨我嗎”
柴悅一愣,“我與倦侯此前從未謀面,怎麼會恨你”
“你覺得我與柴韻之死有關嗎”
柴悅搖搖頭,“我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當天夜裡,倦侯與其他人一樣,隻是陪著柴小侯四處遊玩,去哪裡、怎麼玩都是柴小侯的主意,他的死與別人無關,唯一該負責的是金傢。”
說起那位備受寵愛的侄子,柴悅目光微垂,顯出幾分小心來。
“是我將金傢人帶到邊疆,讓他們回草原的。”
柴悅聳瞭一下肩膀,“歸義侯已經死瞭,再追究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柴傢必要的時候也得盡棄前嫌。”
柴傢庶子的口才比望氣者可差遠瞭,韓孺子正色問道:“換成你是我,會信任一位初次見面的柴傢人嗎而且這位柴傢人還想讓我去當誘餌。”
柴悅張著嘴尋思瞭一會,“換成是我我不會信任柴傢人,但是我想倦侯不是尋常之人,而且我的計策與金傢”
帳篷外面的喧鬧聲突然大起來,張有才的尖細聲音清晰可聞,似乎在阻止什麼人闖帳。
韓孺子雖無明確的軍職,但畢竟頂著倦侯和鎮北將軍的頭銜,位比諸侯王,從來沒人敢公開在他面前胡鬧,不禁有些納悶,扭頭向門口看去。
柴悅大概覺得這是一個討好倦侯、取得信任的機會,大步走向門口,“有我在”
話未說完,從外面沖進一個人來,正撞在柴悅懷中,柴悅雙手將那人推開,隻看瞭一眼,立刻松手,踉蹌後退,好像真被撞得站立不穩似的。
來者是崔傢二公子崔騰,他也是勛貴散從之一,大哥崔勝留在父親軍中,他則與其他勛貴子弟一樣,跟在大將軍韓星身邊,對於各大傢族來說,這是向朝廷表露忠心的常規做法。
崔騰明顯喝醉瞭,兩頰通紅,目露兇光,身子搖搖晃晃,先是盯著柴悅,沒認出是誰,目光又轉向韓孺子,臉上慢慢露出傻笑,“呵呵,妹夫,你怎麼不跟我們喝酒啊”
張有才跑進來,氣急敗壞,卻也不敢拉扯崔騰,崔傢二公子有名的暴脾氣,一言不合,舉拳就打,打瞭也是白打,誰拿他也沒辦法。
韓孺子向張有才擺下手,表示自己能應付得瞭,張有才站在門口,泥鰍則守在外面,不讓其他人再進來。
誇下半句海口的柴悅尷尬地向倦侯點下頭,匆匆離去,他可惹不起崔騰。
崔騰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印象,一步三晃地走到床前,坐在韓孺子身邊,打瞭個嗝,酒氣直奔韓孺子湧去。
“妹夫”
韓孺子側身躲開最濃的味道,“叫我倦侯。”
“嘿嘿,沒有外人,那麼客氣幹嘛”崔騰的臉色平時很白,酒後顯得特別紅潤,“你怎麼不去喝酒啊”
“白天太累瞭”
崔騰瞥見床上的書,拿起來看瞭一眼,隨手扔回去,“累瞭還看什麼國史啊”
“找我有事嗎”韓孺子忍不住想,大將軍若是真讓自己掌管勛貴營,第一個需要收拾的人大概就是這個傢夥。
崔騰收起笑容,嚴肅地說:“你升官瞭。”
“升什麼官”
“呵呵,跟自傢人還要隱藏嗎大將軍要任命你當中護軍,領兵三千,還有五百散從小將,都歸你管。”
韓孺子的確“孤陋寡聞”,連自己的事情都知道得比別人晚一步。
“我還沒有接到任命。”
“一兩天的事。恭喜你啊,大傢讓我來請你喝酒慶祝呢。”
韓孺子搖頭道:“匈奴遠遁,咱們寸功未立,中護軍也不是多大的官兒,有什麼可慶祝的”
“說得有理,不愧是我的妹夫。”崔騰做勢欲嘔,韓孺子急忙下地,讓在一邊,崔騰拍瞭拍額頭,笑道:“沒事,我能忍住。妹夫,幫我一個忙。”
“叫我倦侯。”
“妹夫,你放我回京城吧,我實在受不瞭這個鬼地方瞭,白天熱、晚上冷,風沙又大,再這麼下去,我會死在這裡。”
“剛來一個月,你就受不得瞭”韓孺子對崔騰本來就沒好印象,現在更瞧不起他瞭。
“一個月我覺得有十年瞭,我要回京,老君和母親也盼著我回去,崔傢的男子都在北疆,總得有一個留在傢裡吧,這也是人之常情。回京之後,我會替你爭功,讓你當更大的官兒,取代韓星那個老傢夥,就是他遲遲不肯派兵出擊匈奴,才會一直耽擱下去。整個冬天啊,妹夫,起碼讓我回傢過個年,明年我再來,一開春就回來。”
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我幫不瞭你,就算我真當上中護軍,也沒有隨意放人回京的權力。”
崔騰努力站起身,湊過來低聲說:“回京之後我替你看著妹妹,不讓她接觸別的男人。”
韓孺子怒道:“你把小君當成什麼人瞭”
崔騰在額頭上敲瞭一下,“說錯瞭,妹妹不是那種女人,我是說我幫你看著侯府,不讓別的男人靠近,城裡尋花問柳的高手我都認識”
韓孺子更怒,沖門口的張有才使個眼色,對崔騰說:“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不要再喝酒瞭。”
“我沒喝多少,真的,心情不好,這邊的酒也不好。妹夫,你一定要讓我回京,自傢人幫自傢人,你幫我一個忙,我一定會十倍、百倍回報”
張有才過來攙住崔騰,向門口引領。
韓孺子不願與酒鬼爭執,因此沉默不語。
崔騰已經走到門口,突然轉身,推開猝不及防的張有才,撲向韓孺子,可是距離計算失誤,沒有撲到人,而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不在意,爬行兩下,抱住韓孺子的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大叫:“我要回傢妹夫,我要回傢我不想死在這兒”
這麼一鬧,崔騰連最後三分人樣也沒瞭,韓孺子哭笑不得,與張有才一快用力,好不容易才將崔二公子抱腿的兩隻手掰開。
“嘿,他居然睡著瞭”張有才既鄙視又佩服。
崔騰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我去叫崔公子的隨從,把他抬回去。”張有才道。
韓孺子搖搖頭,這畢竟是崔小君的親哥哥,不能以常禮對待,“把他抬到床上去,讓他在這兒睡吧。”
“讓他睡我的床。”
“反正我也睡不著,正要出去轉轉。”
韓孺子和張有才一塊將崔騰抬到床上,張有才嘆道:“夫人那樣一位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人物,居然有這樣一位哥哥。”
韓孺子也解釋不清,笑道:“去把崔傢的隨從叫來吧,讓他們守著,等他醒瞭,自會離開。”
崔騰帶來瞭五名隨從,都在帳外守著,聽到招喚,馬上進來,不停地向倦侯道歉。
韓孺子出帳,從晁傢漁村跟來的泥鰍籲瞭口氣,“我還以為是來打架的呢。看到這幫傢夥,我算是知道百姓為什麼過得苦瞭。”
夜色已深,連勛貴營也安靜下來,韓孺子不能隨意亂走,於是來到旁邊的大帳,想聽聽東海王有什麼好主意對付崔騰,二公子醒來之後肯定還會再鬧。
東海王果然沒睡,對進來的韓孺子笑道:“領教崔老二的本事瞭吧”
韓孺子對東海王的興災樂禍不在意,對柴悅的在場感到奇怪。
柴悅原本坐在東海王對面,這時起身道:“怪我一直沒說清楚,倦侯還不知道吧,金傢兄妹已落入匈奴人之手,危在旦夕。”
東海王道:“說這個沒用,早告訴你瞭,想讓倦侯涉險,你得提供更大的利益才行。”
“有。”柴悅肯定地說,“我的計策對倦侯大有好處。”
韓孺子示意兩名隨從退下,來到兩人身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看著一桌殘羹剩炙,說:“給我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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