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玩物喪志

作者:冰臨神下 字數:3313

時值仲春,白晝漸長,天氣轉暖,一群寬袍大袖的官員拿著鋤頭刨地,身後是另一群官員撒種、覆土,沒一會工夫身上就開始出汗,接著雙腿發軟,手中的農具無比沉重,臉上的汗珠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可是沒人敢叫苦,更沒人敢怠工,因為皇帝走在前面,與他們幹著同樣的活兒。

這是他們從彭城出發的第一站,皇帝要親自勸農,儀式都是現成的,先是祈雨、拜神農,然後是皇帝賜給當地一包種子,地方長老獻上枯草包裹的泥土,最後是皇帝與百官下地耕田。

之前的儀式都好說,無非是象征性地做些動作,還有本地巫覡的怪異舞蹈可供觀賞,耕田卻是實打實地出力,偏偏皇帝是個實心眼,本來隻需要扶下犁、舉鋤刨個三四下就行,他卻親自推犂耕完一整塊田,然後又帶著群臣碎土撒種。

半個時辰就能結束的勸農儀式,一下子從清涼的早晨延長到酷熱的下午,就算是真正的農夫也很少會在太陽底下幹這麼久的活兒,更不用說一群四體不勤的文官。

吏部的一位隨行官員終於體力不支,昏倒在瞭田龔裡,被幾名士兵迅速抬走,以免有礙觀瞻。

最後一排官吏全都來自本地,經此一累,他們終於明白皇帝勸農是來真的,縣令畢竟聰明些,向站在田邊看呆瞭的師爺不停使眼色,直到眼淚嘩嘩地流,師父終於反應過來,悄悄離開,改變之前做好的安排。

於是,黃昏時分,勞累瞭一整天的皇帝與百官終於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擺放的不是珍饈美味,而是地裡剛挖出來的野菜、陳年粟米熬成的雜粥、鄉農自釀的豆醬與米酒。

縣令押對瞭,師爺也充分理解瞭老爺的用意,皇帝對這頓飯十分滿意,饑腸轆轆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紛紛稱贊農傢風味的美餐。

若不是晚上發生的一件事,韓孺子甚至會給縣令升官。

泥鰍年紀小些,不夠穩重,敢在皇帝面前說話,夜裡服侍皇帝就寢時,忍不住炫耀道:“跟著皇帝真是好啊。”

張有才不屑地撇撇嘴,韓孺子笑道:“有什麼好的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吃野菜,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魚更舒服吧”

“那不一樣,捕魚的泥鰍總是泥鰍,跟著皇帝,泥鰍變大魚啦,那麼多大官兒,從前我連見都見不著,現在全都對我客客氣氣的。”

張有才更不屑瞭,忍不住道:“你得記著,他們是對陛下客氣,不是對你。”

“這個道理我能不明白客氣是給陛下的,東西總是給我的吧”泥鰍笑逐顏開。

韓孺子已經換好衣裳,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笑容消失瞭,“有人送你東西”

泥鰍還沒反應過來,得意地從懷裡取出兩枚金簪,簪子的造型極為精美,泥鰍全不在意,掂瞭兩下,“有好幾兩呢,我找人看過,是真金,那個官兒說瞭,這算是提前送給我的新婚賀禮,嘿嘿,等我成親,還有好幾年呢。”

“哪個官兒”

“就是本地的朱縣令,他可真是一個好人。”

“他送禮給你,沒提什麼要求”

“沒有啊,他倒是說希望以後跟我多親近。”泥鰍終於察覺到皇帝的神情不對,他也變得尷尬起來。

泥鰍從前是漁村裡的野孩子,不像張有才那麼熟悉宮裡的規矩,也不像杜穿雲從小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心事比較單純,韓孺子雖怒,卻不忍心對他發火,看著那兩枚簪子,說:“東西你留著吧,等你再長幾歲,我一定為你安排一門好親事。”

泥鰍臉色通紅,默默地將金簪收起來,將要熄燈的時候,突然又拿出金簪,大聲道:“我明白瞭,朱縣令不懷好意,他是想讓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說好話,他是貪官”

張有才連連擺手,讓泥鰍小點聲。

“貪官的東西我不要”泥鰍舉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

“金子畢竟是金子,拿去救濟窮人也是好的,幹嘛要毀掉呢”韓孺子勸道。

泥鰍隻好又收起金簪,“這些官兒好陰險啊,說是隻想交朋友,別無所求,其實都藏著壞心事,這麼說來跟著陛下還真是一件累活兒。”

張有才哼瞭一聲,韓孺子卻大笑,“你知道這是累活兒,就是好事。張有才,你沒交幾個大臣朋友”

張有才嚇瞭一跳,急忙搖頭,“我可沒有,向來公事公辦,除瞭傳召,平時連話都不說。”

“可以聊聊”韓孺子心中一動,對泥鰍說:“交給你一項任務,辦好瞭,大功一件,到時候讓你挑媳婦兒。”

泥鰍臉更紅瞭,“陛下盡拿我開玩笑,陛下給的任務,我還能不做跟娶媳婦可沒關系”

“這項任務很簡單,以後再有官兒送你東西,你照收就是,過後拿給我看一眼,就不算你受賄,那些官兒說什麼、要什麼,你也都要告訴我。”

“就這麼簡單”

“嗯。”

泥鰍呆呆地想瞭一會,“我這算是奉旨受賄嗎”

“怎麼說話呢”張有才斥道。

韓孺子笑道:“算是奉旨,但你隻要有一件事、一句話隱瞞,就是逆旨不遵,你接受的每一筆賄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

“啊那我萬一忘瞭一句,豈不是倒黴瞭我明白瞭,給皇帝辦事,就是看起來容易,其實很難,到處都是陷阱。”

“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務”

泥鰍皺眉想瞭一會,“陛下最後會將這些行賄的貪官都給收拾瞭吧”

“當然,這就像是釣魚,你是魚餌。”

“這可不像,我以前總釣魚,一塊魚餌隻能釣一條魚,有時候還釣不著,再釣魚就得更換魚餌,我這一塊魚餌,怎麼能釣那麼多官兒”

韓孺子無奈地說:“這隻是一個比方,不用處處相似。”

“嗯好,我做,貪官兒什麼的最可恨瞭,居然找到我頭上,一定要狠狠收拾他們。”

“心裡恨就行瞭,可別表露出來。”張有才提醒道。

“放心吧,我明白。”泥鰍真上心瞭,晚上睡覺時也不打呼嚕瞭,不停翻身,在夢裡打貪官。

韓孺子不願擾民,所以就住在城外的軍營裡,獨居一頂帳篷,躺在床上,隻覺得腰酸背痛,比騎馬打仗還累,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為瞭秋後的收成,要受多少罪。

他還沒睡著,中司監劉介的聲音在外面傳來:“陛下休息瞭嗎”

“進來吧。”韓孺子勉強坐起身。

劉介手持燭臺走進來,另一隻手小心地護著火苗,“陛下勞累一日,身體必然酸痛,不宜太早入睡,我找人為陛下推拿一下,可以舒筋活血,以免明日顛簸受苦。”

劉介不僅是骨鯁之臣,還是一位極為細心的太監,一下子說中瞭皇帝的心事,韓孺子揉瞭揉肩膀,“營裡有懂得推拿的人嗎”

“有,陛下稍待片刻。”劉介將燭臺放在桌子上,同時點燃瞭另一根蠟燭,帳篷裡一下子明亮不少。

劉介退出,沒多久,推拿者進來瞭,不是韓孺子以為的太監,而是張琴言。

韓孺子一愣,早已覺得劉介在琴師這件事上舉止有些奇怪,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瞭。

“怎麼是你”

張琴言沒有抱琴,也沒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隻是跪在地上,像是在懇請。

“你懂推拿”韓孺子還是沒辦法將她攆出去。

張琴言點頭。

“那就試試吧。”

張琴言起身,細步走到床邊,跪坐在上面,仍然不肯看皇帝,做手勢請皇帝躺下。

韓孺子俯身躺好,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初時力道很弱,一點點加強,順著穴道緩緩移動,先是覺得身體更加酸痛,很快就變成瞭舒適。

恰在此時,帳篷外面傳來琴聲,不是空音曲,雖然沒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與推拿配合,卻讓韓孺子更加放松。

“你是琴師,怎麼也懂推拿”韓孺子問道,背上的手指停頓片刻,“對瞭,你不會說話,真是遺憾。”

手掌的力道固定瞭,不輕不重,手法繁復,推、拿、按、摩、揉、捏、點、拍等等俱全,韓孺子雖然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按來按去,憑感覺也能判斷張琴言十分精於此術。

手掌離開後背,張琴言輕輕嗯瞭一聲,韓孺子轉過身。

張琴言依然低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兩片陰影,平添幾分神秘,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另一隻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在他的胸上推拿。

又是另一番感覺,手掌的力道更弱一些,好像也不專在穴道上移動,柔和得如同一杯美酒。

韓孺子猛然警醒,一下子坐起來,張琴言沒有防備,身子一傾,差點摔下床去,輕輕地啊瞭一聲,一臉的惶恐,仍不敢看向皇帝。

“夠瞭,去叫劉介進來。”

張琴言向皇帝磕頭,慌張下床,退出帳篷。

劉介立刻進來,“陛下找我”

“劉介,朕以為你是骨鯁之臣,為何做出此等不恥之事”

劉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你以美色進獻,受瞭河南尹的多少好處”

琴師父女都來自河南尹韓稠府裡,韓孺子由此推論劉介很可能是受韓稠指使。

“陛下,雖然我擔不起骨鯁之臣四字,但也不至於為外臣所用。”

“那你為何三番五次向朕進獻張琴言耽於酒色、玩物喪志的道理你不懂嗎”

劉介不吱聲瞭,似乎有難言之隱。

韓孺子更加惱怒,“劉介,別讓朕後悔帶你出征。”

劉介磕頭,“是陛下的母親”

韓孺子一愣,“她讓你向朕獻美”

“她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能夠早生皇子。”

韓孺子呆住瞭,突然擔心起宮中的皇後崔小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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