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傢數十口人一路西行途中,收瞭不少禮物,他們是一群鄉農,分不清哪些是私人贈送、哪些是朝廷賞賜,總之開開心心地收下就是,元九鼎、張有才等人都看在眼裡,誰也沒有特別在意,更沒想過要告知皇帝一聲。
類似的事情實在太普通、太尋常,太後的傢人若是一路受到冷落,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而且那些送禮最大方的商人都很聰明,不會抬著大箱小箱直接送到王傢人面前,而是到宿地拜訪,送些薄禮,然後悄悄遞上一張禮單,那上面的禮物全存在京城,靜候新主。
快到函谷關,送禮的商人們才開始有意無意提到宗正卿韓稠,張有才一直陪在王傢人身邊,聽到幾嘴,見皇帝與韓稠不滿,一下子想起此事。
外戚往往能夠獲得極大權勢,提前結交一下也算正常,可這些送禮的商人另有圖謀,卻不是元九鼎、張有才當時所能猜到的瞭。
韓孺子怒極反笑,屋內眾人各有所長,卻都不是他現在所需要之人,於是道:“不管怎樣,眼前的問題解決瞭,元尚書,你去忙吧,迎親之功,朕會記在心上;喬萬夫,繼續盯著城內的商人,看看他們還有何舉動;金純忠,繼續細審聖軍師,再有消息,隨時來告知朕。”
幾人領命,陸續退下,張有才剛回來,還有點不太適應,等到人不多瞭,一臉困惑地問:“陛下,我是不是做錯什麼瞭我應該將路上的見聞早點寫信告訴陛下的。”
韓孺子搖搖頭,“這件事與你無關,今天是太後省親之日,大傢都應該高高興興的,你也去太後那邊吧,她可能需要你。”
“是,陛下。”張有才匆匆退出。
韓孺子又對王赫道:“看來不會再有刺客瞭,你們不用留在這裡,守好外面吧。”
王赫還想多留一會,韓孺子卻不給他爭辯的機會,揮手命他退下,王赫沒有辦法,帶著另一名侍衛退下。
屋子裡隻剩皇帝與孟娥,兩人都不吱聲,韓孺子當她不存在,默默地思考,孟娥也不做任何勸慰。
不知過去多久,張有才悄悄進來,輕聲道:“陛下,宴席已經開始,陛下現在要過去嗎”
“好。”韓孺子起身,走出房間。
外面的太監、宮女、侍衛早已排列整齊,簇擁著皇帝前往大廳。
廳內充滿瞭團聚的喜慶,在傢人一點一滴的提示下,慈寧太後想起許多往事,提及母親的病逝,不禁又一次潸然淚下,眾人在禮官的示意下,馬上改說些有意思的事情。
宗正卿韓稠也以“傢人”身份參加瞭宴席,如魚得水,沒人說話的時候,他講笑話,有人開口,他刻意引導,總之要讓太後滿意。
皇帝的到來令氣氛稍冷,韓孺子親自捧杯,先祝賀母親,次為外公祝壽,最後遍祝所有親戚,捏瞭捏兩個小孩子的臉頰,誇他們可愛,將酒杯交給身邊的太監,向慈寧太後告辭。
韓孺子臨走時向皇後深深看瞭一眼,皇後微微一笑,表示一切都好,她很喜歡皇帝的這些親戚。
韓孺子回到倦侯府時已是傍晚,中書省今天沒有送來奏章,他也沒有催要,金純忠和喬萬夫都派人留下口信,沒有重要內容,最後一名刺客不肯束手就擒,已經被公差殺死。
雲夢澤的刺殺行動雷聲大雨點小,似乎就這麼結束瞭。
韓孺子沒吃東西,在書房裡坐瞭一會,派人傳召趙若素。
“朝廷的規矩與慣例呢”韓孺子將韓稠的事情大致說瞭一遍,“對這種官員,朝廷可有應對之策”
“必須拿到韓稠心懷叵測的證據。”
韓孺子笑道:“你還不明白嗎韓稠早就想到這一點,所以他預做安排,幾個月來一直在暗中討好朕舅氏一傢,臨近京城才慢慢顯露出來,對太後來說,一個如此盡心的大臣,怎麼真會與強盜勾結刺駕朕若有萬一,韓稠的努力不就都打水漂瞭可這正是韓稠的聰明之處,除瞭他自己,沒人能說清他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兩邊觀望,還是如他自己所說隻為引蛇出洞。”
韓孺子拿不出證明韓稠有罪的直接證據,所以不想找母親做無意義的爭辯。
趙若素沉默片刻,說:“韓稠的引蛇出洞之計有沒有可能是真心的勾結強盜刺駕這種事畢竟有些古怪,成與不成,韓稠似乎都得不到多少好處。”
韓孺子已經想瞭許久,這時又想瞭一會,搖頭道:“不,韓稠絕非引蛇出洞,如果刺客有成功的機會,他絕不會交出聖軍師。”
韓孺子的確拿不出證據,也用不著證據,他瞭解韓稠,知道這肯定不是一位忠誠的大臣,甚至對大楚也缺少忠誠,韓稠隻忠於洛陽和自己的奢侈生活。
“果真如此的話,韓稠的計劃當中有一個漏洞。”趙若素說。
“嗯。”韓孺子召見趙若素,需要的正是這句話,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看出漏洞。
“陛下是大楚天子,陛下不喜者,終難出頭,陛下憎恨者,早晚都會被除掉。”
韓孺子剛想說自己不是這種皇帝,想想又閉上嘴,他起碼有這個權力。
趙若素繼續道:“韓稠費盡心機討好的是慈寧太後與王傢,終究不能取信於陛下,絕非長久之計,相信他自己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他的長久之計是什麼”
韓孺子恍然,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其實憤怒異常,被困在局中,影響瞭判斷,非得需要趙若素的提醒,才能看清真相,“你說得沒錯,韓稠還有奸計,必然會有你可有應對之策”
“韓稠用的不是朝廷正規手段,微臣能看出一點破綻,但是無力應對。”趙若素實話實說,他心思縝密,若論出奇制勝,卻非他所長。
“在朕之前,也曾有皇帝被大臣這麼欺負嗎”
趙若素一躬到地,起身道:“自太祖到武帝,幾乎每一朝都有大臣因為謀逆而被誅殺,微臣不僅看過史書,還讀過當時的眾多公文,實話實說,這些人的謀逆原因非常令人費解,手段更是漏洞百出。微臣不明所以,隻能說他們欺負到皇帝頭上瞭。”
“可皇帝總是贏傢。”
“必須是贏傢。”
韓孺子笑瞭一聲,送走趙若素,叫來外面的太監,問道:“東海王還在嗎”
“東海王已經回府瞭。”
韓孺子尋思片刻,“去召他來。”
太監領命退下,張有才和孟娥進來收拾房間,韓孺子道:“有才,你剛回來,去休息吧。”
“陛下,我在城外休息瞭三天,一點不累。”張有才搶著幹所有的活兒,幾乎不給孟娥留一點。
“景耀呢”韓孺子突然想起這個太監。
張有才放下手裡的抹佈,“早就回京瞭,陛下沒見到他嗎”
景耀早已不是當初的中司監,他現在的地位太低瞭,又趕上倦侯府加強守衛,他沒法像張有才一樣直接來見皇帝。
“你去把景耀找來。”韓孺子說。
“是,陛下。”張有才匆匆離開。
孟娥將剩下的活兒做完,連靠墻的椅榻都鋪好瞭被褥。
韓孺子一肚子想法,必須對外說出一點,於是開口道:“洛陽的王堅火有一番話,對我頗有啟發。”
“嗯。”
“他說自己是泥潭中的人,我若想在泥潭中找點什麼,他可以代勞,我若想徹底除掉泥潭,他做不到,我隻能另選他人。”
孟娥的反應還跟從前一樣慢,想瞭一會說:“我明白他的意思,說得倒是沒錯。”
“我的確另選瞭一個人,這個人與泥潭幾乎沒有瓜葛,值得信任,但我犯瞭一個錯誤,隻選大將,不用猛將,偶爾我還是需要泥潭中的人。”
孟娥這回聽不太懂瞭,“陛下是要召回王堅火”
韓孺子搖搖頭,“泥潭不隻一座,泥潭裡的人也不隻有王堅火一個。”
“嗯。”孟娥更聽不懂瞭。
“你前些天曾經夜出找你哥哥。”韓孺子突然改變話題。
“對。”
“京城這麼大,你肯定先選定目標再出去尋找的吧”
“嗯,南城有一傢齊魯會所,我哥哥偶爾會露出海上的口音,藏在那裡比較不受註意,還有幾傢勾欄,也是關東人常去的地方。”
“勾欄”韓孺子吃瞭一驚。
“沒什麼可意外的,外人想要躲避官府藏在京城,隻能去寺觀、商會、勾欄、賭場這些地方棲身。”
“聖軍師藏在瞭宗正卿傢裡。”
“他是特例,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大臣幫忙,而且他最後也被出賣瞭。”
韓孺子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孟娥居然去過勾欄這種地方,猶豫再三,沒有追問詳情。
景耀先到,雖是老宦,也壓抑不住被皇帝召見的興奮之情,韓孺子跟他聊瞭幾句,沒有問到具體事情。
沒過多久,東海王也來瞭,他在傢已經準備休息,一聽說皇帝召見,立刻披衣趕來,騎馬跑得有些急,走進書房時臉上還有一些紅暈。
對付韓稠不能隻靠朝廷規矩,韓孺子需要與其同樣奸詐的人,也就是王堅火所謂“泥潭中的人”。
孟娥悄悄退出書房,韓孺子道:“盡你們二人所能,助朕對付一個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