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郡王殺人案,依照規矩當在三日後審理。
這是大陳第一起宗氏犯罪並被緝拿歸案的案子。
主審人為陳國女官:大理寺少卿蘇希錦。
因事情發生在怡紅院對面的客棧,是以人證物證俱在,蘇希錦幾乎不用深查,隻需要等待審判之日到來便可。
一個無權無勢、草根出身的寒門,審理一位天生尊榮、擁有皇室血脈的天族。
無疑挑戰著貴族的權威。
臻郡王是誰?陛下的親侄子,各皇子的親堂兄。
今天她蘇希錦能定臻郡王的罪,焉知明日不能定他們的罪?
由此朝廷爭議格外激烈,禦史臺將臻郡王之事,上達天聽。
周武煦心思百轉,“不知蘇大人欲以何罪審理臻郡王?”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細聽。
蘇希錦稟容,“此案還未審理,若要定罪,自然一切按照律法規定。”
律法?
陳國律法,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她的意思是讓臻郡王為一平民女子償命?
荒唐!
“臣以為蘇大人此言有失偏頗,”一紫衣大臣出列道,“所謂刑不上士大夫,禮不下庶人。陳建立之初,從未有過士大夫被判處死刑的。”
貴族有千萬種方式躲避刑法,律法本質是用來約束平民。
“便是前任府尹,其罪責何大?不也隻被判處流放嗎?”又一位大人道。
蘇希錦早知會有這樣的阻礙,概因此案難的從不是審理,而且定罪。
“下官何曾說過要定死罪瞭?”她抬頭嚴肅而冷靜,對著後出來的大人道,“不過這位大人說的有道理,所謂刑不上士大夫,臻郡王強迫民婦,因婦女反抗而失手殺人,此應當判處流放之刑。”
她雖心存夢想卻不天真,從始至終就沒想著判處臻郡王死刑。
那大人一噎,他可不是這個意思,“這江山是周姓江山,天下子民莫不是周氏子民。臻郡王乃皇室宗親,陛下血親,頭頂的周字鋥光瓦亮。大人此舉,不是告訴天下人,這天下不姓周’,皇室與平民無異嗎?”
涉及到皇權,總是敏感嚴苛而驚心動魄。
蘇希錦垂目,臻郡王之事,粗淺一看殺人案。實則是平民與貴族的階級矛盾。
自古以來貴族殺平民賠錢瞭事,嚴苛的也不過杖刑敷衍。而平民殺貴族,則全傢性命不保。
“陛下曾言,天下百姓皆為陛下之兒女,既是兒女,難道還分姓氏嗎?”
她雙眼直視那人,義正言辭,分毫不讓。
“這……”那人被她說的啞口無聲,哼哧哼哧張瞭半天嘴,愣是一個字也沒有。
“依照蘇大人之意,皇室之命等同於平民之命,以後平民可隨意指刀皇族?”舒禦史出列問。
“舒大人從哪裡得來的這荒謬結論?請問舒禦史,此案受害者為平民還是貴族?加害人為貴族還是平民?加害人又是否會受到處罰?”
受害人是平民,加害人自然是臻郡王,若臻郡王得不到處罰,才會隨意使得貴族隨意指刀平民。
“如此,舒大人因何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舒禦史明顯不想跟她對線,冷冷轉過身,對著周武煦道:“蘇大人能言善辯,舌燦蓮花,微臣自認比不過。然臣以為臻郡王失手殺人,罪不至死或流放。蘇大人年輕氣盛,資歷淺薄,臣以為蘇大人審理此案有失偏頗,當換人審理。”
這是說不過她,幹脆換人來個釜底抽薪麼?
“然此案關乎郡王且情節惡劣,應當由大理寺審理啊。”一緋衣官員說道。
有人附和,有人不屑,“郡王爺身份貴重,且此案關乎江山社稷之安穩,臣以為當由大理寺卿鮑大人審理。眾人以為呢?”
“自然。”
“附議。”
“附議。”
周武煦似乎覺得此法可行,對著堂下詢問:“鮑大人,你以為呢?”
李迎年鞠著身子,恭敬上前,“小聲”提醒,“陛下莫非忘瞭,昨夜鮑大人突發心絞痛,今早遞瞭病折,在傢臥床養病呢。”
都是千年老狐貍,哪個不懂這點小九九?
鮑大人分明怕事,自己躲起來瞭。
而周武煦這才想起此事,似有為難,“如此倒真隻能蘇大人審理瞭。”
法律法規在前,眾人也拿她沒辦法。
隻他們不知道的事,此刻一輛金色四輪馬車囂張跋扈的進瞭城,直奔大理寺詔獄。
蘇希錦回到大理寺之時,秦非衣便在她耳邊小聲提醒,“聽說秦王回來瞭。”
“哪個秦王?”蘇希錦問。
“自然是臻郡王之父,秦親王。”
就是那位先帝重視,差點因為他廢太子的秦王?
“方才聽說他去瞭詔獄,此刻說不得正在福寧殿呢。”秦非衣看著福寧殿的方向說道。
福寧殿,剛下早朝不久,李迎年送完最後一位大臣,抬頭就見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風塵仆仆進殿。
“秦親王。”李迎年連忙迎上前去。
這位可是個尊貴人物。
“走開,閹人豈敢擋本王之路?”秦王一把推開他,跑兩步跨進門,“皇兄,你可要為皇弟做主啊。”
聲音渾厚,帶著無盡委屈。
先帝心疼秦王,給他的封地富庶,離京路途較近。加上正值年關,秦王早就到瞭封州。
有事親皇兄,無事土皇帝。周武煦垂眸,不動聲色打量著他,“皇弟有話慢慢說。”
看來這幾年他在封地過得滋潤,也越發沒禮瞭。
一個跪禮七倒八歪,愣是不成型。
“弟聽聞臻兒犯瞭點小錯,如今被關至詔獄?”
強擄良傢婦女,強奸未遂,怒起殺人,在他眼裡竟然隻是小錯。
“臻兒年輕沖動,偏好美人。一定是那婦人故意勾引臻兒,才導致臻兒失手殺人,不對……說不得那婦人自己往剪刀上撞也不一定。”
周武煦目光微閃,不接這話,“一切還得等大理少卿蘇大人審理後,才有結果。”
“皇兄說的蘇大人可是傳說中的女狀元?”秦王抬頭皺眉,“皇兄糊塗瞭呀,早聽說皇兄寵信女官,還令她位居高位。皇弟隻當她救過皇兄之故。而如今皇兄令她審理臻兒之案,實在不妥。”
李迎年垂著眼皮,臉皮緊繃。
這位作威作福慣瞭,真以為如今還是先帝在世?
若非他手頭有那東西,陛下何以由他放肆?
都是父皇留下的爛攤子,周武煦心中湧起一股子厭煩,而這樣的爛攤子不知道還有幾個。
他面上流露出幾分為難,“此事已經交由瞭蘇大人,朕豈能出爾反爾?朕雖深居高位,卻也不能隨心所欲,否則百年之後,無言面見父皇。”
提起父皇,秦王更來勁兒,“卑賤之人,死不足惜。皇兄,臻兒是你親侄子,體內留著周氏血脈,是父皇最喜愛的孫兒。你斷然不能讓他出什麼意外。”
周武煦無奈搖頭,“蘇大人的脾氣想必皇弟在外也有耳聞,最是嫉惡如仇,軟硬不吃。且蘇大人平定時疫,貢獻火器、糧食,為國為民,百姓多有愛戴。便是朕亦不能將她如何。臻兒這事,若是落在其他人手裡,朕還能覥著臉說兩句。可落在她手裡,朕一時也無能為力。”
“她一婦道人傢,懂什麼?”秦王混不吝,“皇兄真沒辦法?”
周武煦沉重嘆息,表示無能為力。
“或許皇弟可以去找找蘇大人。”他提議。
怕撞到秦王,蘇希錦今日早早應卯回府,沒想快到府裡時,還是被秦王的人攔住。
“蘇大人,我傢王爺有請。”小廝神色傲慢。
蘇希錦抬頭看向三丈遠的地方,那裡停著一輛金色紫紋四輪馬車。
窗幔拉開,裡面探出一笑容滿面的圓臉。
“蘇大人,叨擾你一趟實在不好意思。隻為瞭傢中逆子,本王不得不前來找蘇大人。”
蘇希錦神色疏遠,與之保持距離,“王爺的忙,下官恐怕幫不瞭。”
秦王瞇瞭瞇眼睛,很快又堆起瞭笑容,“不過蘇大人一句話的事,怎就幫不瞭?”
蘇希錦最煩這種為官二代開脫罪責的父母,如此對受害人何等不平?
“臻郡王眾目睽睽之下犯罪,人證物證俱在,此案雖未審理,然已板上釘釘。”
“這不是還沒定嘛?那就有許多可操作之處。”秦王態度強橫,“臻兒可是皇族,哪有皇族上公堂入詔獄的?蘇大人若能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瞭。就是本王的恩人,若有難處,本王必定相幫。”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蘇希錦不為他的大餅心動,寸步不讓,“本官蒙受皇恩,受百姓信任,維護律法公正。若弄虛作假,將陛下和百姓置於何地?”
敬酒不吃吃罰酒,好說歹說這麼久都不為所動,當真如皇兄所言,是顆硬石頭。
秦王冷瞭臉色,“這麼說,此事當真無回旋之處瞭?”
蘇希錦垂目,“本官依法行事。”
“好,好,”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秦王冷笑,“不過是周傢養的一條狗,真當自己是盤菜。給你機會不要,以後可別怪本王心狠手辣。”
蘇希錦面容無懼。
秦王猛然甩下簾子,示意車夫離開。
“蘇大人,希望下次落我手裡時,你也能一直這樣硬氣。”
蘇希錦恭送馬車離開,而後入府。
“方才是誰來瞭嗎?”林氏朝門口望瞭望,那裡空無一人,“怎的聽見有人與你說話?”
蘇希錦心情沉重,對她道,“娘,最近不要外出。”
“又要審什麼案子瞭嗎?”林氏問,“好,娘都聽你的。”
夜裡,蘇希錦難以入睡,輾轉難眠時,隔壁傳來洞簫之聲,樂聲清脆入耳,帶著安撫之意。
蘇希錦聽得入神,慢慢閉上眼睛。
三日後,萬眾關註的郡王殺人案在京審理,前來觀審之人,將兩邊街道圍得水泄不通。
衙門裡,蘇希錦坐主位,兩邊各有大理丞與她一同審案。
案件開審之初,秦王帶著一班人馬,大搖大擺進入。堂而皇之坐在左下位。
蘇希錦視之無物,“帶犯人上堂。”
很快,臻郡王在眾人註視中走瞭上來。
他穿戴整潔,意氣風發,盛氣凌人的模樣與秦王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周樂臻,”臻郡王昂著頭,不時回頭沖百姓挑釁一笑。
外面百姓皆敢怒不敢言。
“臻郡王,你可知罪?”蘇希錦問。
臻郡王笑道,“本郡王何罪之有?”
“強奸婦女,失手殺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臻郡王一攤手,“本郡王光明磊落,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這一看就是別人栽贓陷害本郡王。”
“大人這樣說,可有何證據?”
“自然人證物證俱在。”蘇希錦一抬手,便有人帶著一中年男子進來。
蘇希錦問瞭姓名等一些事宜後,問道,“慶豐九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可見到郡王府之人強押著何氏進門?”
何氏便是受害人。
中年男子垂頭,一口咬定,“沒見過。”
蘇希錦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提醒他:“那日口供,你曾說見過臻郡王府上之人,押著一柔弱女子進客棧。”
“當日之事,草民記不太清楚瞭。但肯定未見過有人押著女子進門。”
“那你為何要說自己見過?”
“當時喝瞭兩杯黃酒,說的都是些醉話,還請大人不要責罰草民。”
蘇希錦將手緊緊捏住,轉頭看向秦王,對方沖她得意地笑瞭笑。
無知小兒,真以為得靠她?這裡面門道多著呢。
“你可知作假供是要受杖刑的?”蘇希錦聲音冷硬。
男子將頭埋進胸口裡,不再答話。
秦王笑著起身,“蘇大人何必恐嚇他?他都幾十歲的人瞭,難道還不知自己看見瞭什麼?”
蘇希錦抿嘴,讓那人退到一邊等候。又讓人帶上一名女子。
“將那日你聽到的話再復述一遍。”
女子倉皇失措,哆哆嗦嗦,“民婦未曾聽見。”
蘇希錦一拍驚堂木,“你當日說的話均記載在案,如何又說沒聽見?”
“聽……聽見瞭,”女子改口,不等蘇希錦松氣,便說出與供詞截然相反的話,“那日有一名女子對臻郡王投懷送抱,郡王爺說她是有夫之婦,讓她回去。女子不肯,偏要自薦枕席。”
眾人皆驚愕。
“當日民婦害怕,混亂之中,也不知道說瞭些什麼。”女子垂目,聲音微小顫抖,“這幾日回去,知道自己說錯瞭話,茶飯不思,悔恨不已。幸而還有機會澄清,否則冤枉瞭郡王爺,民婦死不足惜。”
事到臨頭,蘇希錦還有什麼不理解?
不止她,便是在場的百姓都反應瞭過來。
嗬,強權欺壓,一個個證人臨時改口。
這等昧著良心為貴族當牛做馬的人,實在為他們不齒。然若身份互換,他們會如何?
說不得與他們是同樣的人。
沒有人會為瞭一位死去的陌生婦女,得罪一國之王。
堂上一片沉靜,兩邊的副官提醒蘇希錦按照程序走。
接下來又出列瞭許多證人,包括何氏丈夫,然無一例外,均矢口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