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林二人很快也察覺到財政問題,紛紛上門向蘇希錦取經。
蘇希錦隻能打太極,“此事下官亦不清楚,下官到惠州不過三月,許多事還在接手當中,尚且不熟悉。兩位大人不妨問問范知州,他來惠州時間長,想必知道得多些。”
“范大人管理一州之事,不得空閑。蘇大人不必謙虛,”潘大人慈眉善目,有商有量,“大人既有這個想法,總有些解決之道,不妨告知一二。”
蘇希錦低頭,實在有些難為情。
他又催促:“大人且說。”
“先用官府銀子頂上,反正朝廷總會撥款的。”她說。
潘大人嗓子一梗,官府有沒有錢他還不清楚?若有錢,何需前來問她?
“重建之事迫在眉睫,等朝廷撥款恐怕來不及。”
自然來不及,蘇希錦心道,烏衣教每年收那麼多銀子,不都進瞭這些人口袋嗎?惠州官府是窮,可他們這些人賺得盆滿缽滿,比官府有錢多瞭。
“其實也還有一種方法,可緩解一二,便是募捐。”她心有顧慮,“隻不過前些日子,州裡商戶已架棚施粥,此時再讓他們掏錢,不甚容易,亦不太道德。”
此法潘、林兩人也曾想過,隻不過蔣傢第一個不認同罷瞭。
“下官也隻有這一個方法,”她攤瞭攤手,莫可奈何,“隻能期待州裡德高望重之輩,作出表率,其他富裕人傢,後來跟上。”
說罷,蘇希錦搖瞭搖頭,一副苦大深仇的樣子。
州裡最“德高望重”之人當屬蔣傢,蔣傢連施粥都不願拿錢,又怎會響應募捐?
潘、林兩人若有所思,見她確實別無他法,隻得讓她回去。
有兩位大人坐鎮州府,蘇希錦身上的擔子猛然一輕,每天打打太極,剩下就等著上面號召。
“蘇大人,慢些走。”
這日臨走時,林大人單獨叫住她。
“大人何事?”
“令堂可好?”他笑問。
那日晚宴,蘇希錦隻當他拉近乎,難不成他當真與林傢有關系?
“一切安好。”
他請見林氏,蘇希錦便帶他進門,令林氏與他一見。
林氏初始也不認識,聽他一說就泣淚漣漣。
原來林大人與林氏同出夔州林傢,隻不過關系有些遠。林大人的爹與林父的爹,乃堂兄弟。
也就是說蘇希錦的外公的爺爺,與林大人的爺爺是同一人。
繁繞的關系,繞得蘇希錦頭昏腦脹。
“想不到在這裡還能見著血親,”林氏掩面而泣。
旁邊的白荷連忙拿手帕為她擦拭。
二人團圓,蘇希錦表面笑嘻嘻,感同身受,內心則漠然,猜測林大人此番前來目的。
以前在夔州,從未聽說有個當官的外叔祖父,可見兩傢交情不深。
此外,林氏乃外嫁女,按照這個年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觀念來看。他一個路轉運使,怎會莫名其妙,紆尊降貴探望他房侄女兒?
難道真是他鄉遇故知不曾?
“阿錦,快叫外叔祖父。”
林氏對她道,又與她說起林傢發傢的那些事。
“蘇大人年紀小,恐無印象。”林大人擺瞭擺手,“我也是前兩年在韶關遇見正哥兒那小子,才知咱們老林傢還有這般人才。”
他看著蘇希錦,眼神復雜,帶著前輩看優秀後輩的欣喜。
儼然忘記她姓蘇,不姓林。
“後來你飛黃騰達,成為天子近臣,更是不好貿然前往認親。”怕被人說趨炎附勢之輩。
直到如今她被貶惠州,成為他的下屬,才有幸來看看,這位林傢聞名全國的後輩。
“今此水災,也算給瞭我們祖孫兩一個見面機會。”他欣慰的笑著。
說罷,撐起身子,就要離開。
林氏連忙上前留飯,左勸右勸,都不見他留下。
嘖,蘇希錦輕嗤,“娘,您去廚房弄幾道小菜,阿錦跟外叔祖父聊聊。”
後面兩個字說得格外用力。
等林氏一走,她就胯瞭臉,“林大人有事與下官說就是,何必打親情牌?”
林茂林坐下,樂呵呵端起桌上茶杯,低頭一看才發現空瞭。
挑眉,嘖,面子功夫都不做。
“老夫方才說的話,句句屬實,”他說,隻不過沒那麼純粹。
“老夫與蘇大人做一筆交易如何?”
蘇希錦漫不經心,“您宦海沉浮數十載,小女不過官場新人,與您做交易,不免自不量力。”
他甚是開心,為她能有這樣的認識。
“若連老夫都不敢招惹,大人就敢去捅潘大人的刀子?”
蘇希錦目光轉冷,“大人說什麼,下官聽不懂。”
“多幫一,讓蔣傢破財。來惠州幾月,與蔣二爺勢同水火。甚至暗自調查烏衣教之事。”他目光凝然,“這些老夫知道,潘大人亦能知道。”
蘇希錦心頭微驚,其他不說,調查烏衣教之事,她自認做得已經很隱秘,連玉華公子都沒說。
“烏衣教是潘大人與蔣老爺子共同建立起來,這些年兩人一個安頓後方,一個在前沖鋒陷陣。均為烏衣教之功臣。”
潘大人能升任並坐穩轉運副使之位,烏衣教功不可沒。
壞人前程,天打雷劈。這樣一個生生不息的錢袋子,他怎肯令蘇希錦輕易摧毀?
“重建惠州不過一兩個月的事,別看他現在有求於你,一旦發現你將長矛對準烏衣教,那是名也不要瞭,利也不要瞭,舍下老本下狠手。”
蘇希錦心頭一驚,“這是為何?”
壁虎尚且斷尾求生,他潘大人竟肯為瞭蔣傢的烏衣教,不要前程?
報恩之心,天地可鑒。
林大人搖頭嘆息,指瞭指茶盞。
花貍低頭而去。
他將雙手放於膝上,整個人神清氣爽起來,“蘇大人要不要與本官合作?”
蘇希錦皺眉,“你想要什麼?”
從轉運副使到轉運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除非興休水利整個功勞落他頭上。
“一要林傢繁榮昌盛,二要為友報仇雪恨。”
沉重的語氣令人心下難過,仿佛有天大的仇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蘇希錦仍不為所動,“大人還忘瞭說一條,三要自己飛黃騰達。”
“蘇大人年紀輕輕,當真不好糊弄,”對面的老人笑瞭笑,“相比於前兩條,這條就顯得無關緊要。”
蘇希錦不置可否,無利不起早,為沒有利益之事赴湯蹈火,鬼才信。
“老夫底已交,蘇大人考慮得怎樣瞭?”
花貍還未回歸,房裡隻剩下他們兩人,蘇希錦手指輕勾,心下思索。
他與潘大人互為政敵,與他合作,不用擔憂對方半途下車。潘、林兩人明爭暗鬥這麼久,互相握有對方的死穴,亦不必擔憂線索不足。
不合作,他所說的那些隱患,讓她心有顧忌。
“大人需要我做什麼?”許久她抬頭。
“做好你原本想做的,”林大人笑瞇瞇說,“隻要潘本重倒臺,好處就是我的。”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正是這個道理。
這好像沒法不心動。
“大人似乎對下官很有信心。”她試探說。
自然,她為韓國棟之徒,兩年走完別人一輩子要走的路。她天資聰慧,能力卓絕,這樣的人,別說韓國棟和陛下,就是他也不想放過。
說實話,他也沒想到林傢幾十年後,能出來這麼一個出類拔萃之人。完全超越瞭林傢所有男兒。
簡直是祖墳冒青煙。
跟她搭上關系,就是自己最好的回報。
“好,”蘇希錦抬頭,爽朗大方,“大人知道什麼就說罷。”
林大人松瞭一口氣,方才他心裡一直懸著,遠沒有表現出來那樣氣定神閑。
“潘本重上面有人。”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蘇希錦擰眉,怎麼還有人?
蔣傢上面有人,潘大人上面也有人,這不是套娃嗎?
“是誰?”
終是無奈問。
“不知,”出乎意料,他搖瞭搖頭,“你別這樣看老夫,我不騙你,真不知道。便是老夫也是意外看見他掉落的信件才得知。”
“那你拿什麼跟我做交易?”蘇希錦問,“空手套白狼?”
“自然不是,老夫混跡官場這麼多年,混的就是一個信字。”
這茶怎麼還不來?說瞭半天,口水都說幹瞭。
“說實話,同為轉運副使,老夫實實在在低他一頭。”他搖頭苦笑。
“因為烏衣教?”
“因為烏衣教。”
蘇希錦眉頭再次攏起,這烏衣教莫不是還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相信你已經打聽到烏衣教的淵源,就像老夫方才說的,潘本重與蔣傢共建烏衣教,一在明一在暗。你們蘇傢的茶水價值千金,怎的這大半天瞭,還不給端來?”
蘇希錦悄咪咪勾唇,笑而不語。
“罷瞭,以前老夫也以為是兩人共建,自打看過那份書信,便推翻之前的想法。烏衣教其實一直在潘本重掌握之中,或者說以前不在,現在他想據為己有。”
蘇希錦深感疑惑,按照玉華公子所說,烏衣教是潘大人為感謝蔣老爺子,用自己的官位,幫他建立。
玉華雖然算計,但從不撒謊砸自己的招牌。他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然林大人所說,也不像在撒謊。
所以現在是怎樣?恩將仇報?
“蘇大人不必懷疑,老夫最初也疑惑過,直到後來發現一件事,才明白過來。”
“什麼事?”
“販鹽。”
販鹽?蘇希錦心底一沉,隻覺發現瞭什麼瞭不得的事。
陳國鹽鐵皆為國有,為國之命脈。鹽斷,則國衰。為保證鹽鐵不外流,在每路特設一個轉運使,兼任鹽鐵使,監控這些資源。
猛的,她又想到城頭那個極大的倉庫,可容納數百上千人。她曾猜過它的用途,甚至往金庫方向猜瞭,就是沒想到鹽。
蘇希錦蹙眉,“他有那麼缺錢嗎?”
烏絲帶的錢還不夠他與蔣傢分?
“烏絲帶是近三年起來的,為蔣傢二爺所創立,”按說潘大人行事小心謹慎,不應該授人以柄,“老夫猜測他是想借烏絲帶之利錢,掩蓋販鹽事實。”
總之反正要麼缺錢,要麼別有所圖。
蘇希錦垂眸,“這就是你說我不能動烏衣教的原因?”
販鹽,到底是為瞭錢還是別有用途……
“然也。”
“口說無憑,你有什麼證據?”
“他做事謹慎,老夫也沒抓到把柄,”林大人舔瞭舔幹涸的嘴唇,“來源不過是一封書信。”
蘇希錦撇瞭撇嘴,又是書信,這樣重要的書信怎會輕易掉落,又輕易被他看見?
個糟老頭子不老實。
雙手並攏在空中拍瞭拍,就見憶塵端著木盤上來。盤上共兩盞茶,他將其中一杯恭敬放在林大人身前。
剩下一杯小心翼翼遞給她,露出討好的笑容。
“他……”林大人瞥見憶塵面容,手下一抖,剛倒好的茶瞬間潑倒在案上。
蘇希錦眸光閃動,讓憶塵重新上茶,又笑著將自己身前的茶遞過去。
憶塵一走,房裡又隻剩下兩人,林大人端起茶杯,仰頭一口將水喝盡。
抹幹嘴巴,張口問道,“他怎麼在你這裡?”
“哪個?”
蘇希錦裝作不懂。
“蔣傢嫡孫蔣雲沐。”
繞是蘇希錦猜到憶塵身份不簡單,也不知這般爆炸。
這樣一來,所有的東西都說通瞭。
蔣二爺全城秘密搜索,下令趕盡殺絕憶塵。不是因為他是叛徒,而是想殺瞭蔣傢最後一個繼承人,獨攬烏衣教。
就不知蔣二爺知不知道潘大人的打算,別到時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蔣傢嫡孫?”做作地張大嘴巴,蘇希錦輕掩嘴唇,“怎會?他不過是我在路上救下的貧苦書生罷瞭。”
“窮苦書生?”哼,地頭蛇一條,“你可要小心些他,他掩埋身份在蘇府,說不定另有圖謀。”
蘇希錦聳瞭聳肩,很是不在意,“他失憶瞭。”
失憶?怎會這麼巧合。林大人不信,一邊勸阻她,一邊出去試探對方。
…………
而另一邊,六皇子病情剛好轉,陛下便命尚書左丞韓韞玉,臨時出任廣南東路轉運使。待平定惠州水災後,回京續職。
聖旨一下,多方議論,猜測他此去目的。
一直未有定論,直到禦前小太監透露,韓大人在福寧殿跪瞭三天三夜,才求得聖旨。
眾人一陣唏噓,紛紛說韓大人一片癡心,千裡追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