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人救救咱們。”
“懇請蘇大人不要加稅。”
“吃不消瞭,本來地貧莊稼不好種。如今一加稅,那是再也沒得種瞭。”
百姓圍堵著蘇希錦的馬車,苦苦哀求其收回成命,讓她勸囑陛下不再加稅。
蘇希錦聽瞭一耳朵,心覺奇怪,明明是減稅,哪裡來的加稅呢?
掀開車簾,她走出去站在車頭詢問,“諸位可能誤會瞭,陛下觀百姓求生艱苦,收入微薄,遂決定取消丁稅,隻收地稅。怎會是加稅呢?”
“將丁稅並入地稅,再提高地稅,如此還不是加稅嗎?若那些個兒子多的,隻怕更是養不起啊。”一位年輕人喊道。
蘇希錦搖頭,“本官想你們可能理解錯瞭,陛下的意思是田地隻按畝數算,至於丁稅並入地稅,乃一戶一丁制度。不論傢裡有多少口人,都隻算一丁。”
“是這樣嗎?怎跟我聽到的不一樣。”
“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那你們之前寫黃冊做甚?難道不是查壯丁嗎?”
“若傢裡再生孩子呢?是不是又要再上一次稅?”
“黃冊是看其他方面,並不為抓壯丁,”蘇希錦耐心聽取,一一解釋,“陛下的意思是,滋生人口,永不加稅。”
“真有這樣的好事?”他們質疑。
“草民不信,”有人搖頭,“除非陛下親自下旨。”
“草民亦不信,不是草民不相信大人,實在是這聽起來不靠譜。”
不收丁稅從來沒有過,感覺像做夢一樣,虛幻不切實際。
蘇希錦抬手示意大傢安靜,“不知諸位從哪裡聽來的錯誤消息,反正此事千真萬確。本官雖不能保證政策長久維持下去,然能保證本官就任期間,始終堅持初心,不以人丁為稅。”
她見眾人眼色迷茫,將信將疑,抬手摘下自己的烏紗帽,雙手平放。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說道:“此為陛下親賜官帽,本官將之懸掛於此。若有朝一日,朝廷加收人丁稅,本官便脫瞭這身官袍,再不入朝堂半步。”
稅收之初,本就捉襟見肘,舉步維艱,若連既得利益者都質疑稅改。那後面的工作如何進行?
所以她必須取得百姓的信任與支持。
她素有威望,在這樣慷慨陳詞下,許多百姓看著高掛在大門處的烏紗帽,選擇相信她。
門房遣散百姓,蘇希錦扶著花貍進門。為瞭周武煦,她連烏紗帽都丟瞭。日後早朝,就她一個“禿頭”,那真是顯著得很。
“大嫂,”方進門就見韓溫玉與韓佩玉站在門後,想來已經看見瞭方才的一幕。
蘇希錦沖兩人點瞭點頭,方才情緒激動,下馬車時扭瞭腳,而今腳腕處有些酸軟。
韓溫玉關切問詢,“大嫂腳沒事吧?”
“沒事,”她搖瞭搖頭,“隻是方才扭瞭一下,應當不打緊。”
韓佩玉則道:“我扶大嫂回屋。”
說著上前,抓起她另外一隻胳膊,“大嫂方才之態,令人心生佩服。若有一日,佩玉能像大嫂一般勇敢無畏,便是死也無憾瞭。”
這個妹妹從來話最少,整日詩書不離手,難得說句話竟然如此大氣。蘇希錦忍不住多看瞭她一眼。
“年紀輕輕,說什麼死呀活的,”她笑道,“你才十五歲,人生剛起步,今後還有無限可能。”
可這個世界留給女子的路隻一條,便是嫁人生子。
她年齡到瞭,梅姨娘每日催促費夫人為她尋京中佳婿。費夫人倒是會問她意見,隻對她心中的想法並不支持。
不是每個人都是蘇希錦,她年少成名,有驚人天資,有救駕之功,這才能踏入朝堂。
而韓佩玉什麼都沒有,再不嫁人,隻怕外人三道四倒,累及傢中兩個妹妹。
“可大嫂向佩玉這樣大的時候,早就金榜題名瞭。”韓佩玉說。
蘇希錦大約瞭解她心中想法,隻覺其生不逢時。陛下有重開女官的想法,然朝廷阻力大,又忙於稅改,而今分身無暇。等到陛下能一人說瞭算的時候,不知已是多少年後,那時她早已嫁為人婦。
“隻要初心不改,一切皆有可能。”她鼓勵,縱使嫁為人婦,那不一樣也能考嗎?
便是失去機會,還能培養下一代。
韓佩玉似懂非懂,將她的話銘記於心。
到得自傢院子,蘇希錦讓花貍打盆冷水,正準備脫瞭鞋襪放入水中。卻見韓溫玉站在一旁未走,忍不住問道:“二弟可是還有話說?”
韓溫玉瞬間滿臉爆紅,什麼問題都忘瞭,隻磕磕絆絆道:“沒……沒有瞭,溫玉這就回去。”
蘇希錦挑眉,現在的年輕人當真純情,想當初他哥韓韞玉就不是這樣子的。
表面一副正人君子,實則霸道得很。
正想著,韓韞玉就回來瞭,“方才在門口碰見溫玉,聽他說……你腳怎麼瞭?”
“不小心崴瞭,有點酸,擔心明日水腫就泡一下,”她不甚在意,“二弟說什麼瞭?”
韓韞玉想起方才韓溫玉那慌亂失措,耳紅面赤的樣子,忍不住緊瞭緊牙,“他說你被百姓圍在門口府外,受瞭傷。”
“哦,估計是被人慫恿挑唆的。他們不識字,別人怎麼說他們就怎麼信。說到底是官府宣傳不到位,讓他們吃瞭沒文化的虧。”
韓韞玉沒回,蹲下身替她按瞭按腳,墨黑的頭發順勢耷下來,襯得側臉越發優越完美。
“今日還未去看望祖父。”
“今日不過去,”他說著讓花貍去韓國棟那邊說一聲,然後取瞭帕子擦幹腳底水分,改用雞蛋在腳上來回滾動。
“溫玉方才來找你所為何事?”
“不知道,那孩子一聲不說就走瞭。”她搖瞭搖頭,發覺頭上輕飄飄一片,忍不住嘟囔,“我沒帽子瞭,明日早朝鐵定會被李禦史彈劾。”
那老頭兒這麼多年過去瞭,一點沒變,還越來越固執瞭。
韓韞玉眼底浮現出淺淺笑意,“要不你戴我的?”
“可別,”蘇希錦搖頭,不能污瞭他一世英名,“我兩的不一樣,且我不戴乃事出有因,因公除冠。”
禦史臺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彈劾她,來給她送人頭。
結果還真有。
隔幾日大朝,蘇希錦發現自己被孤立瞭。諸位大臣看她的眼神不再熱切,個個如避瘟疫。更有甚者她主動上前問詢,也視而不見。
朝臣列隊時,大傢直接將她那塊兒空瞭出來。蘇希錦心覺幼稚,一個個不滿新稅制,又不敢找周武煦去,隻能拿她出氣。
“朕徹夜輾轉,與諸位大臣研究新稅,認其可替代舊法實施。既然如此,那就升吏部龐尚書為尚書左仆射,升戶部蘇大人為左司郎中,二人全權負責此事。另有翰林呂修撰從旁協助,輔助二人辦公。”
好傢夥,一來就升職。
蘇希錦與龐大人領旨謝恩。
“啟奏陛下,臣以為蘇大人不能擔此重任。”禦史臺有人坐不住瞭,“蘇大人披發上朝,將陛下賞賜的官帽,高懸於房簷,歷經風吹日曬。此舉乃是對陛下的不敬,對朝廷的褻瀆。新法事大,由這樣一位懷揣不敬之心的人擔任,臣以為不可。”
她哪有披發?不挽得好好的嗎?
周武煦心知肚明,嘴裡仍問蘇希錦怎麼回事。
蘇希錦述清原委,獲得陛下賞賜,另賜烏紗帽。
“今日可還有事啟奏?”周武煦問。
“回陛下,臣要參蘇大人。”禦史臺又有人出列。
“臣參蘇大人作風不正,在惠州任職期間,流連楚館,與男倌尋歡作樂。引得民聲載道,民女爭相模仿。此乃德行有虧,望陛下懲罰。”
“蘇大人,可有此事?”
蘇希錦搖頭,“不曾有此事。”
“回陛下,蘇大人撒謊,臣這裡證人證言。”那禦史從袖子中拿出一折書信,呈於陛下。
陛下一目十行,將信紙扔給她:“蘇大人,你有何解釋?”
“回陛下,”吏部侍郎韓韞玉出列解釋,“蘇大人去醉春風乃為公事。那醉春風的老板乃微臣故人,手中有大量烏衣教犯罪證據,蘇大人前去便為打探消息,鏟除烏衣教。”
別人說的話可以不信,韓大人一定能信。
畢竟沒有哪個做丈夫的,能容忍妻子留戀相公館。
得瞭,又一人彈劾失敗。
禦史臺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蘇大人在惠州期間,接濟罪臣陶傢,為其孫謀生計。自古殘害皇室,按罪當誅。陛下仁慈,將其流放,本意是讓陶傢在嶺南受罪受苦反省自身。蘇大人接濟陶傢,實乃不遵聖旨,輕視皇室性命。”
周武煦皺眉,“蘇大人,此事你作何解釋?”
蘇希錦躬身,“回陛下,嶺南山窮地貧,路途遙遠,環境惡劣。當時陶某身患重病,眼看就要一命嗚呼。臣一想看覺不行,陛下既然將陶傢發配嶺南,自然是要讓他們吃些苦頭,受些活罪。如果剛到嶺南就沒瞭,那不是便宜他們瞭嗎?遂讓人救助他們,以便於他們能活著受苦,更好地受到懲罰。”
“這……”周武煦輕“嘶”,這樣好像能說得過去,又好像說不過去。
韓韞玉嘴唇微勾,解儀坤抖著肩膀直樂。
“那你為他們謀生計又是為何?”
“回陛下,”蘇大人義正言辭,“嶺南教育落後,百姓多愚昧。臣在城裡開設學院,教化百姓。可找遍城裡找不到幾個讀書人。想著陶傢孫子陶醉高中舉人,有一甲之資,乃真材實學之人。如此人才,雖有罪,浪費卻可惜。便讓他以工抵過,以腦力受罰,又能傳授知識,實在一舉兩得。”
“他一介戴罪之身,何以能……”方才彈劾蘇希錦的那禦史怒眉瞪眼,這是詭辯。
“回父皇,兒臣以為蘇大人此舉可行,”楚王拱手出列,打斷那人長篇大論,“流放嶺南已是受罰,反正陶傢為戴罪之身,不如讓之教化百姓,將功補過。”
刺殺案中的受害人都出來發話瞭,別人不原諒好像也說不過去。
“既然驲兒都這般說,這件事就這樣吧。還有何要參奏的?”
眾臣搖頭,蘇希錦為官太清正,找不出來什麼大的毛病。這些小事也是他們收羅瞭許久的。
而今皇上、楚王護著她,宛如護犢子,一時間也想不到其他辦法。
遂下朝,蘇希錦去尚書臺與龐大人商量下一步進程。
有官員跑到戶部尚書康大人面前上眼藥,“蘇大人是你戶部的人,如今去瞭尚書臺。看那樣子,隻怕回頭就忘瞭戶部。”
“本官拿她也沒辦法,”康大人表示無可奈何,“陛下曾下旨言:尚書不可幹涉其行事,本官不敢抗旨不遵。”
隨著新稅法的風聲起來,底下官商亂成一團,苦思冥想阻止新稅法的出臺。
蘇希錦由戶部遷去尚書臺,每日從早到晚商議、探討。這日傍晚,她從尚書臺回來時,一群人高舉木牌,直直跪在馬車路過之處。
幸好逐日反應快,剎車及時,否則那領頭之人將當場喪命馬蹄。
“何人鬧事,敢擋咱們大人的去路?”逐日呵斥。
那群人皆為富商,個個舉著木牌,口裡喊著:“求蘇大人給條生路。”
“草民上有老下有小,若無生計,走投無路,隻能投井而死。”
“蘇大人體恤百姓,大人有大度,還請蘇大人收回成命,停止新法。”
欺軟怕硬的東西,擱這兒求她,怎不去求龐大人?
蘇希錦冷瞭臉,“新法乃陛下之意,本官官小力微,無法改變陛下意志。如今聖旨已下,諸位莫要再做無用功。”
“聽說此法乃蘇大人提及,蘇大人能讓陛下應允,自然也能讓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聖明,心意已決,豈是本官一個婦道人傢能左右的?”
“蘇大人的意思是不給我們活路瞭?”為首之人凜眉厲聲,一派決絕。
蘇希錦心道不好,“非是本官不願,此法取消丁稅,為減輕百姓負擔,是百姓的福利。你們一個個衣著光鮮,吃穿不愁,不知感恩,反阻止新稅執行,是何居心?”
“所為隻有生計,為購土地,雇傭長工,草民欠債數千。而今那些長工個個鬧著要回傢種地,田地荒蕪。朝廷又要咱們多交稅,此舉不是把咱們往死裡逼嗎?”
“講點道理,”蘇希錦皺眉,“土地在手,有何虧損?或是賣地還債,或是增加傭金,方法多樣,何至於死?不見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才是真活不下去。”
“蘇大人當真不給咱們一條生路?”領頭人惡狠狠說。
蘇希錦不語。
“好,那今日草民便以死明志,尋得解脫。”說完,那人抓著木牌就往旁邊的墻上狠狠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