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國公被謝容鈺和謝瓊絮一起扶到主位上坐下,他原本是個身量頗高的人,臉龐清瘦刻著深褶,眸子透出銳利的光,盯住瞭那一張陌生的面孔。
“上前來。”
王氏依言帶著女兒上前,讓喊祖父。
許秀春看著威嚴老者有些瑟縮,訥訥地喊瞭一聲。
謝老國公眼睛一動不動打量瞭她一番,眉間川字紋鎖得更緊:“原先在傢叫什麼名?”
“秀春,許、許秀春。”
“哪個秀?哪個春?”
“啊……”許秀春愣瞭一下,磕磕巴巴,“秀,秀……”
謝老國公皺眉:“可讀過書?”
謝瓊絮面上不易察覺地露出一絲傲色。
謝氏是百年世傢望族,傢學淵源深厚,謝老國公自己就是一代文豪,對兒孫學識一向要求嚴苛。
謝瓊絮自己就是因為才學高而得瞭謝老國公歡心,哪怕被曝出不是謝傢血脈,謝老國公也因為偏愛而把她留在瞭府上。
真女兒又如何?祖父最疼愛的,還不是她謝瓊絮?
許秀春局促地捏瞭捏手心,轉著眼珠子道:“傢裡窮,沒錢讀書,我爹隻讓大弟讀書,大弟在傢什麼都不做,我從小就要下地幹活,貼補傢用,還要給大弟攢束脩……”
“不過……爹在傢有很多書,我都從小翻看……”
謝老國公淡淡問:“都讀瞭什麼書?”
許秀春一噎。她字都不識幾個,哪裡說得出什麼書來。阿爹年輕時倒是讀過,考瞭幾次沒考上秀才,這才老老實實種地。
後來有瞭大弟許南,他便千方百計把兒子送到瞭學堂,傢裡至今也隻有許南讀過書。
那個許南……
許秀春想起母親悄悄告訴她的秘密,咬住瞭下唇。
“三……三字姓。”她結結巴巴道。
謝老國公眉頭一皺,四姑娘已噗嗤笑出瞭聲。
“三姐姐說的,莫不是‘三字經’和‘百傢姓’吧?將好我近來給六弟開蒙,講的啊,正是三字經和百傢姓!”
她口中的六弟,是府裡最小的孫輩,過瞭年也才四歲。
小輩們都笑起來,謝容鈺冷冷道:“覺得好笑,可是想要到莊子上笑一笑?”
弟妹們都不笑瞭。
“傢規二十遍,三天內給我。”
他是長兄,更是未來的傢主,有權管教不聽話的弟弟妹妹,積威甚重,沒人敢不聽他的。
謝瓊絮覺得自己是此刻最有資格說話的,奴仆們都退出去瞭,她正好可以說兩句推心置腹的。
“三妹妹受苦瞭,你本該金枝玉葉,說到底還是我占瞭妹妹的位置……”
“不必說瞭,你也是我謝傢的女兒。”謝老國公一錘定音,“當初你祖母拿你頂替小姐也是為瞭救主,一報還一報,這是你應得的。”
老國公發話一錘定音,至於那婆子為何過瞭那麼多年都在裝聾作啞不曾吐露實情,自然也沒人敢去質問。
王氏心疼女兒,正堂人散之後,親自帶她去精心佈置的秋桐院裡噓寒問暖去瞭。
謝瓊韞路過花園,掏出帕子把兩隻手擦瞭擦後丟給侍女。
“這個臟瞭,不要瞭。”
“妹妹何必如此委屈瞭自己?”
謝瓊韞抬眼一看,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謝容斐。
一同走到偏僻無人的假山處,謝容斐才低聲嗤笑道:“大房已經成不瞭氣候瞭,原本謝瓊絮還有幾分才名,可也比不過你,沒想到啊……親女兒竟然還是個鄉下土妞!”
謝傢乃以文起傢,世代簪纓,極其重視謝氏子弟的才學培養。
謝老國公十七歲中金榜,二十歲禦書房講學,英才曠世,天下聞名,是謝氏一族的標桿楷模。而他卻在五年前犯瞭風濕,從此下身癱瘓,隻能在輪椅上度日,爵位也因此傳給瞭大兒子。
如今的文國公謝允伯承襲瞭爵位,卻沒承襲到半點文氣,反而走瞭武路,如今是朝裡一員大將,連帶著謝容鈺也不尚詩書,專好武蠻子那一套。
倒是二老爺是當年的兩榜進士,才名極大,親生的兒女謝容斐和謝瓊韞兩兄妹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謝容斐秋闈中舉,是明年春闈杏榜上的大熱人選,國子監祭酒甚至說他前十名穩瞭。
謝瓊韞頂著才女之名,屢屢在詩會上嶄露頭角,連宮裡的貴人都喜歡她,極有可能嫁入皇傢。
他們二房如此出息,可謝老國公卻自始至終態度平淡,不為別的,隻因大房是謝老國公的結發妻子所出,而如今的謝老夫人徐氏,是續弦。
因此便是不喜大兒大孫是武夫,也仍把爵位襲給瞭他們,更把謝瓊絮這個假孫女當成瞭寶貝捧在心頭疼愛。
想到這麼多年謝瓊絮的耀武揚威,謝瓊韞眼底沉瞭沉,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在枯枝上一彈,幾點雪沫子迸濺開。
“大房如今,既有真女兒,又有假女兒,就讓她們狗咬狗去吧。”
謝容斐搖搖頭:“夠嗆,新來那個土裡土氣的,沒看她一見到寶貝就兩眼放光麼?久貧乍富,多養兩日就該忘形瞭,謝瓊絮一根手指頭就能把她摁死。”
他又安慰妹妹:“她蹦躂不瞭多久,妹妹不必與她們一般見識。恩師說我文章火候已足,便是一甲也可搏上一搏,明年你就能有個當進士的哥哥瞭。”
“至於大房,武將一職,不定哪天就……”
謝容斐說得沒錯,那位公府遺珠在經過瞭最初幾日的局促不安後,日日綾羅綢緞珠翠寶玉地供養,每日珍饈佳肴人參燕窩補品不斷,出入是寶馬香車仆婢擁簇,連穿衣睡覺都有人精心伺候。
如此將養瞭數日,骨子裡的刻薄與驕縱便兼抬瞭頭,屢屢趾高氣揚苛待仆婢,攪得府中雞犬不寧。
兩個月後門房來報,三姑娘的養母已攜親帶眷來到瞭京城。
許秀春便坐著馬車,一路招搖來到瞭養母劉氏賃下的屋子。劉氏一把將她拉到屋裡,關上房門。
“咋樣?沒露餡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