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河邊有處高地,是條長長窄窄的小路,許澄寧走完回頭看瞭一眼,道:“這是我頭一回毫發無傷地走完這條路。”
這裡是從許傢到河邊的必經之路,小時候她每次來這裡打水,都會被以張虎為首的一群大孩子捉弄,她在前面跑,他們在後面追,邊追邊撿石頭扔她。
李茹摸瞭摸她的胳膊,擔憂地看著她:“都過去瞭。”
許澄寧沖她一笑:“是啊,都過去瞭。”
兩人相攜回去,還沒走到許傢,一群婦人便嚎哭著撲到瞭她們面前。
大伯母眼淚鼻涕糊成瞭一團:“許南啊,你救救你大伯和大哥吧!欠瞭幾千兩銀子,賭坊把他們帶走瞭,說不還錢就要剁瞭他們的手!你趕緊拿錢把他們贖出來吧!”
“不!先救你四叔!”四叔母哭道,“有個大人物把他抓瞭,再晚一點就沒命瞭啊!”
三叔母大哭:“小南,宅子都被賭坊收走瞭,傢裡都沒地方住瞭,你給想想辦法吧!”
原來,許大地和許大郎偷瞭寶璐坊的寶貝換錢後,賭得越來越大,從賭坊借瞭幾千兩銀子,結果輸瞭個幹幹凈凈,賭坊幾次催債不成,幹脆扣下瞭人,還把他們從大宅裡都趕出來瞭。
四叔倒是沒欠錢,但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時候勾搭瞭城尉的外室,城尉大人大發雷霆,把衣衫不整的四叔抓瞭起來,聽說腿都給打斷瞭。
許澄寧好整以暇地撫著袖口:“焦氏、張氏、吳氏,你們是不是不懂什麼叫除族?現在你們已經跟我傢沒有關系瞭,他們不是我的伯父叔父,你們,也不是我的嬸嬸瞭。你們傢的事,我為什麼要管?”
“許南……你不能這麼絕情啊!”
“絕情?”許澄寧冷笑,她高捧裝瞭許大山骨灰的瓦罐,“當著我爹的面,你們來說說,到底是誰絕情。”
“焦氏,你跟許大地提議給人拉皮條,讓我母親用身體給你們賺錢的時候,怎麼不覺得自己絕情?
“張氏,你信口雌黃,污蔑我母親天天跟不同男人私會的時候,怎麼不覺得自己絕情?
“吳氏,我大姐不足三月還在吃奶,你讓我母親伺候你坐月子的時候,怎麼不覺得自己絕情?”
“你們死瞭,我還要叫一聲大好呢。”
三個婦人涕淚漣漣。
“許南……嬸子知錯瞭,真的知錯瞭……嬸子隻是想讓你奶高興,隨口那麼一說而已……”
許澄寧一腳踹在焦氏心口上,毫不留情,焦氏倒地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她使計把大宅扒得幹幹凈凈,卻沒對這幾個婦人做什麼,不是因為不恨,而是因為死瞭太便宜她們瞭。
大宅這些人橫行霸道幾十年,還沒個得罪的人瞭?她就是要她們一無所有,把她娘經歷過的全部經歷一遍,嘗一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現在,我傢與你們沒有半點幹系,想從我這裡求什麼,那就拿等價的來換。不過,宅子都沒瞭,你們還能有什麼能跟我換?”
的確沒有,幾個婦人左看右看,突然三叔母把她身後一個十來歲的瘦小女孩推瞭出來。
“許南!還有她!她還能值幾個錢!把她賣給你做奴婢,你給我五十兩!”
“這是我的女兒!”四叔母把孩子從她手裡搶過去,自己親手推給許澄寧,“我把她賣給你,你把你四叔救出來,再給……再給二十兩就夠瞭!”
許澄寧垂眸去看那個女孩,四房的小女兒,叫保兒,才十歲,生得黝黑瘦小,一身臟衣服破破爛爛,正縮著脖子一雙眼睛怯怯地看她。
“買賣奴婢,她這樣的貨色,頂多值五兩。”
“五兩?!”四叔母尖叫道,“不行,她是你妹妹啊,不能這麼低價,十五兩!你再把你四叔救出來!”
許澄寧耐心告罄:“救人做不到,隻有五兩,不賣我就走瞭!”
“別別別!賣賣賣!”
傢裡男人花錢大手大腳,女人還是懂得節儉的,五兩在她們眼裡,也不算太低瞭。於是馬上擬定瞭賣身契,保兒就歸瞭許澄寧。
第二天許澄寧就要走瞭。李茹按李老爺子臨走前叮囑的,沒有守孝,穿著一身的玉色的新衣站在許澄寧身邊,臉上帶著新婚妻子的喜氣,再次羨煞瞭村裡的姑娘。
另一頭翠花哭哭啼啼地被塞進瞭花轎。昨兒賭坊來人不但帶走瞭許大地父子,翠花娘兩個總是跟著許大郎混的兒子也被帶走瞭。
翠花娘帶著翠花在許澄寧門前哭瞭半天無果,隻好把翠花嫁給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做妾,換瞭五十兩聘禮。
這些都與許澄寧無關,她帶著李茹,坐上瞭離開的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李茹長這麼大,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六歲那年,祖父突然發病,滿村幾百號人她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忙的,還是當時的南哥兒放學回來,牽著她的手,走瞭十來裡路去請來瞭大夫。
如今,她真的要走出那片山野瞭。
她沒有一絲不安,可能是因為身邊這個少年,讓她便是處在再陌生的地方,也無需害怕。
胥縣偏遠,到長安府要兩天,中途得在客棧歇一夜。
許澄寧拉著李茹進屋,插緊瞭房門。
“阿茹,有件事我騙瞭你。”
李茹看她神情嚴肅,不禁有些緊張。
“南……南哥哥,你怎麼瞭?”
“你聽我說。”
許澄寧把她按在凳子上坐下,才慢慢道:
“我祖母在時,我娘過得並不好,隻因她一連生瞭兩個女兒,我爹當時也一心想要兒子,於是我娘懷瞭第三個孩子,滿懷期望,不曾想誕下的還是個女孩兒。我爹彼時已經染疾,因此她鋌而走險,把女兒假作兒子。”
“那個女孩兒,就是我。”
李茹驚駭得屏住瞭呼吸,瞪圓瞭眼死死盯著她看:“南、南哥哥,你沒有開玩笑吧?”
許澄寧解開束發,甩瞭甩頭,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蓋住瞭清麗絕俗的臉龐。
李茹結結巴巴:“你……你……”
許澄寧忙道:“阿茹,我不是有意要瞞你。你是知道的,我爹爹死後,我差點被賣掉,是恩師路過救瞭我。可若我是個女孩,就不會有機會讀書,更不會有人來救我。
“我想為爹爹報仇,就得考取功名,這個身份就這麼一直隱瞞瞭下來,而且將來,還會繼續隱瞞下去。”
李茹看著她,聯想到自己險些墮落的命運,知道眼前出落得絕美無雙的女孩,若當初被賣掉,不知會慘遭什麼可怕的摧殘。
她隻比自己大一歲,不知多艱難才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那麼難,卻沒忘記自己,明明已經與最初的命運遙不可及,還沒忘回過頭來拉自己一把。
她以為自己嫁給瞭世上最好的郎君,這兩日簡直像掉進瞭蜜罐裡,沒想到真相卻是這般。心中不知是失望還是心酸,捂著嘴哭道:“我、我明白的……”
許澄寧抿瞭抿嘴,從包袱裡抽出幾張文書。
“那日回鄉,看到你被你二嬸為難,權宜之計,我才提出要娶你,好把你帶走。其實我早已為你安排好瞭出路。”
她把文書攤開一份份放在桌子上:“幾年前,我在江南巧遇一位逃荒的老伯,他去世後我便留下瞭這份東西。這是路引,這是戶籍文書,上面的名字是老伯的孫女,已經不在瞭。
“災民流離失所,官府很難核實人口的生死存亡。如今岐山村李茹已經嫁給許澄寧,你可以用這個身份去開始另一種生活。”
“府城有一傢書肆的老板娘與我相熟,我可以送你到她那裡,她會好好照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