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交談

作者:懶橘 字數:2766

許澄寧愕然。

時人好風雅,她在京城每天聽得最多的就是誰誰的才學最好,誰在當年金鑾殿上風光無限。大魏有三大以文墨代代相傳的書香世傢,姑蘇謝氏,金陵韓氏,淮陽吳氏。

姑蘇謝氏和金陵韓氏自不必說,四大百年世傢之二,傢族史比大魏國史還長。

雖說隨著近幾十年來君權的收攏,於朝野之上已經逐漸沒落,但數百年的傳承,其族中無論男女無一不是棋琴書畫樣樣精通的絕手。

他們不比荊州高氏族大勢大,祖上世代居權臣之列,但卻是極為難得的清流望族,族人品性溫良清貴,在治學與才藝上更是佼佼者,人才輩出。

至於淮陽吳氏,算是一門後起之秀,並未有王謝的源遠流長,但祖上傳下來的教養子孫的規矩極為嚴格,那種清規戒律都快趕得上庵廟瞭。

照理說吳存章能在他這一輩中脫穎而出,當是極出色的才是。怎麼會是如此鉆營取巧之輩?

“聽聞此人還是當年二甲前十,科考總做不瞭弊吧。”

邢夫子扯瞭扯嘴角道:“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我當初也是這麼想的。沒料到聖上那個時候欲制衡外戚,培養自己的新貴純臣,特意扶起瞭幾個有傢勢的進士,反觀那些才高的寒門書生,全被壓在瞭後頭。”

“進士科乃是為政取士,聖上如何取,亦是為瞭社稷,我心裡明白,可我就是過不瞭心裡那道坎。

“我忘不掉我那友人自縊時的眼中的不甘與遺恨,忘不掉十年寒窗時的艱辛與苦楚。

“我們一輩子辛苦入仕,為的便是一展抱負,為國為民,沒想到終究隻是淪為權貴博弈的犧牲品。

“先生我活瞭大半輩子,哪怕一朝金榜題名,骨子裡依然是個貧賤種子,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寒門的出身。因此不平,因此不甘,故而,去也。”

邢夫子一笑,將茶水一飲而盡。

許澄寧很瞭解他的耿直脾性,黑是黑,白是白,為瞭促成一件事,便要通過歪曲另一件事來實現,然後所有人都在附和點頭,裝聾作啞,自欺欺人,這是邢夫子萬萬做不到的。

因為折不下這根脊梁,便放棄瞭大好前程,屈居偏鄉做教書匠。

許澄寧並不覺得邢夫子有過,心中十分佩服,便起身禮拜道:“先生若是為官,必是清官。尤其能做得一名鐵面禦史,清廉板正,讓陛下恨不能咬牙吮血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的那種。”

這話半是調侃半是誇贊,禦史官從來都是以死諫為榮的。邢夫子輕笑瞭兩聲,輕輕拍在她的腦門上。

“對瞭先生,學生還給您帶書來。”

許澄寧從隨身的包裹裡掏出幾冊子素面的書。

“這是童閣老童大人珍藏的舊書孤本,我去他傢拜訪時翻閱瞭幾本,這是我默下來給您的。明宿老先生傳世之作隻有三卷,童閣老傢竟有其後人整理的手稿,著實難得。”

邢夫子就笑瞇瞭眼。有個過目不忘又門路通廣的徒兒就是好,足不出戶就能看到許多被壓箱底珍藏的孤本。

他連連道好接過去翻看,師生倆便就著書冊討論起來。

邢師娘帶著李茹買菜回來,遠遠就聽見師徒倆在書房裡扯著之乎者也,便笑道:“又在掉書袋瞭,別理他們,咱們做飯去。”

邢師娘是個隨和又健談的人,隻這一段路的功夫,李茹就與她熟悉瞭起來,幫著拎菜拎肉,微微笑著一路聽她說話,一路走到廚房。

“你和澄寧是怎麼認識的?村子裡那樣多的姑娘,小南怎麼就隻相中瞭你呢?”

邢師娘笑瞇瞇地問起小夫妻倆的曖昧之事,李茹不好意思地低頭。

“我、我們兩傢是鄰居,我爺爺十分喜歡南哥哥,小時候南哥哥時常過來串門,慢慢就熟悉上瞭。”

邢師娘笑彎瞭眼:“定是你待他好,他才一直記著你。小南是個識好歹的孩子,你待他有一點好,他就回你十分。如今他出息瞭,你也嫁給瞭他,從前的苦楚都過去瞭,往後呀,日子隻會越過越好!”

“女人吶,命都苦,要麼先苦,要麼後苦,有的是貧賤的苦,有的是榮華富貴才會受的苦,誰都是一樣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若遇不上一個好郎君,寧可終生不嫁,也別讓人禍害瞭自己。”

見李茹盯著自己看,邢師娘笑著解釋道:“是我一個手帕交,年輕時聽瞭男人的花言巧語,不肯聽我的勸,輕易許瞭終生,後來那人卻轉頭攀上瞭個莊頭傢的閨女。”

“心灰意冷之後,又嫁給一個鰥夫做續弦,替人養瞭一群養不熟的白眼兒狼,任勞任怨,任打任罵,才三十歲,人就沒瞭。”

邢師娘語調平平,臉上卻沒有笑,看李茹一臉驚惶,忙又笑道:

“哎,我話沒說完呢——這說的是嫁不得良人的,情願不嫁;可若是遇到瞭良人,便是豁出一切也要嫁!有一個好的夫君,這輩子就會好啦。”

“你別看我那老頭子,整日板著臉,滿身酸腐氣,可他待我好。當年,我陪他一路考到京師,中瞭進士,他沒想過要棄瞭胸無點墨的糟糠之妻,也沒想過三妻四妾。

“我們還是像原來一樣,我做飯,他給我燒洗澡水;我小日子到瞭,他給我煮紅糖薑茶;每次出門,都會帶點我愛吃的零嘴回來。”

邢師娘臉龐圓潤,嘴角帶笑,眼角臉上雖早有歲月的痕跡,卻是慈愛溫柔,一看就是生活得極安逸幸福的人。

“人吶,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是看有沒有仆婢伺候,用不用勞累幹活,銀子花不花得完,傢裡門第高不高,而是日子有盼頭,夫妻兩不疑,傢宅安康,這便足夠瞭。”

李茹十分動容:“夫子待師娘真好!”

邢師娘像個小女孩一般呵呵笑,然後道:“傻孩子,小南待你難道不是?他呀,跟老頭子一個樣兒,都是心眼兒純的人。”

“小南還好些,他頭腦聰明,沒有老頭子的迂腐氣,你隻要記得,夫妻同甘苦共富貴,有什麼事一塊兒承擔,也千萬別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往後啊,有的是你享福的時候。”

娘兒倆一邊說話,一邊把飯做得瞭,一一擺在瞭飯桌上,然後邢師娘進屋把還在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給拎瞭出來。

“吃飯瞭!還在叨叨!”

邢夫子好脾氣地呵呵笑,拉許澄寧坐自己旁邊。

午飯很傢常,蒜蓉白菜、蔥拌豆腐、蘑菇雞丁、豆角炒肉絲,一大海碗粟米粥,一盤子白餅,並一小碟辣醃菜。

邢師娘手腳麻利地給每人盛瞭一碗粟米粥,然後從雞丁裡翻瞭翻,夾出一隻不大不小的雞腿來,放到瞭李茹碗裡。

“阿茹是新婦,初來乍到,合該多吃些!”

李茹臉紅,小聲地謝過師娘。

念及李茹長這麼大第一次真正走出小山村,許澄寧吃過飯帶她出去逛府城的街道。

隻要是買得起的小玩意,許澄寧都給買,買不起的,許澄寧就給講,小到蔥花餅子怎麼烙大到城墻怎麼建造,許澄寧都能一一娓娓道來。

李茹臉上掛滿瞭笑:“跟南哥哥出來一趟,好像連人都變聰明瞭。”

許澄寧笑道:“阿茹本來就不笨,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以後看得多瞭,你就會懂瞭。”

忽然,官差押著囚車自路另一頭而來。

“讓一讓讓一讓!人犯遊街瞭!”

街道中間讓出一條道,一架囚車軲轆轆走過來,無數爛菜葉子砸向車裡的人,那人披頭散發,青黃皮膚,仰著頭,眼睛瞪得仿佛要裂開,蒼白的手抓住囚車的木條青筋畢露。

許澄寧定定地看著,聽見身邊有人道:“這個喪盡天良的狗東西!不知道拐瞭多少好人傢的兒女!老天有眼!總算把他給抓瞭!”

“這種人活該下十八層地獄!讓他下輩子連隻豬都當不成!”

許澄寧笑笑,跟上瞭囚車。

牢房裡陰暗無光,牢犯散發著帶熱氣的臭味,嗷嗷地哼叫著。

許澄寧走到一間牢房前,叫瞭一聲:

“黃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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