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不像後世,交通便利。這年頭火車票不便宜,像從安省到滬市,一張硬座要十二元,幾乎趕上一個普通工人小半個月工資。
所以,如非必要,一般人也不會乘坐火車,隻要乘坐,基本上都是有正事,為瞭省錢,一趟能辦完的事絕不跑兩趟。
坐火車的人大多都是大包小包,肩扛手提,胳膊上還挎倆兒。
蘇傢三口是個例外,他們習慣瞭後世輕裝簡行,思維一時間門沒改過來。三人隻帶瞭兩個包,行李少,拖累少,上火車的時候,馬蕙蘭抱著蘇月,蘇長河拎著包,三人從人群中麻溜地上車。
在他們之後,還有很多乘客陸陸續續地上車。車上漸漸擁擠起來。
有些人沒搶到座票,隻能眼疾手快搶個好位置,把行李包往角落一塞,人往行李上一坐,好歹算是個座位瞭。
還有的人手腳慢,隻能擠在過道,好點的能站在座位邊,把行李放腳下,人靠在椅背側邊。
蘇長河他們的座位邊就靠著一個中年男人,蘇長河坐在外邊,他一個大男人,這人倒不敢太過分。
而對面就不一樣瞭。
一個圓臉大娘站那兒,半個身子都趴在椅背上。江同志也買瞭兩張硬座,她兒子坐裡面,她坐外面。這會兒不得不往裡面挪瞭挪,不然腰都沒法靠。
可是有的人就喜歡得寸進尺,車沒開一會兒,那大娘就“哎呦哎呦”,一會兒捶捶腰,一會兒捶捶背。
江同志猶豫瞭一下,這大娘年紀大瞭,大寶是個孩子,他們母子倆擠一擠還能騰出點位置。
“要不……”她往裡面坐瞭坐,“大娘你坐這兒吧。”
“哎呦這怎麼好意思……”客氣的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坐下瞭,“同志啊你真是個好同志!”
蘇月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嘴角不由抽搐瞭一下。
大娘已經抓住江同志的手,十分自來熟地拍瞭拍,“唉,我們年紀大瞭不中用,站久瞭,腰啊腿啊,疼得晚上都睡不著……多虧遇到你這個好同志!”
“沒什麼大不瞭,我男人是當兵的……”
大娘一拍大腿,“難怪你覺悟這麼高!”
“你男人在哪兒當兵啊?當的什麼兵啊?我鄰居傢兄弟媳婦侄兒就是當兵的,還是打什麼炮的兵……”
“你到哪兒下啊?怎麼就你帶著娃?到滬市?咋大著肚子過去啊……”
“你這一胎肚子尖,我看肯定是個小子!我有經驗……”
放在某村或某街道情報科,這大娘絕對是科長級別人物,打探情報很有一手。
沒一會兒功夫,就打聽出江同志叫江敏芝,娘傢在滬市,丈夫姓張,是個軍官,她這回是從婆傢回娘傢……
連她兒子小名叫張大寶都問出來瞭。
大娘問完江敏芝,尤不盡興,又看向蘇月一傢。
蘇月正豎著耳朵聽她嘚吧嘚吧,冷不丁對上一雙躍躍欲試的眼睛。
她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大娘搭話:“這是你爹媽?你們到哪兒啊?也是安省的人?安省哪兒……”
蘇月頭皮發麻,果斷裝作沒聽懂,打瞭個哈欠,眼一閉,表演個當場入睡。
大娘不死心,又看向蘇長河和馬蕙蘭,兩人一個頭朝左一個頭朝右,似乎都睡著瞭。
大娘撇撇嘴,轉頭又繼續和江敏芝嘮。
蘇傢三人本來是裝睡,但趕火車太累,裝著裝著真睡著瞭。
等睡醒的時候,火車外面一片漆黑,已經是夜裡瞭。
三人中飯沒吃,傍晚在火車站的時候,蘇長河排隊買票,馬蕙蘭帶著閨女買瞭點饅頭包子,三人墊瞭墊。那點東西,到現在早消化完瞭。
蘇長河看向閨女,“餓瞭?”
蘇月點頭如搗蒜,“餓!”
蘇長河一手抱著閨女,一手提著包,示意馬蕙蘭跟上。
隻要舍得花錢,火車上也能吃好。蘇長河帶著媳婦閨女走到餐車,餐車裡幹凈整潔,桌面上鋪著白色的餐佈,靠車廂的桌邊還擺著一盆花。
環境和擁擠雜亂的硬座車廂堪稱兩個世界。
可能是因為過瞭飯點兒,餐車裡隻有一桌客人在吃飯,蘇月偷偷瞥瞭一眼,青椒肉絲、熘肉段……
哇,夥食不錯啊!
飯菜還便宜,不要糧票,白鋁飯盒裝的盒飯,青椒炒肉絲、黃瓜炒雞蛋三毛五一份,海米燒茄子三毛,燒魚片五毛。
他們仨要瞭三個盒飯,加一塊才一塊二不到。
簡直便宜又實惠。
吃完飯,在餐車坐瞭一會兒,順帶接瞭壺熱水,回去的時候,他們的座位已經被人霸占瞭。
那個之前靠在蘇長河座位邊的中年男人睡在座位上。
座位空在那,不管是坐一會兒還是睡一會兒都正常,關鍵是,這人把鞋脫瞭!
腳上一股酸臭味兒,就這麼放在座位上。
蘇長河臉都黑瞭。
公眾場合,你他喵的也太不講究瞭!
“同志!這是我們的位置!”
夜裡怕吵醒別人,蘇長河壓低瞭聲音叫他,叫瞭兩遍,這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睡熟瞭一般。
有人入睡快他相信,但你剛剛沒鼾聲,這會兒打什麼鼾?
裝睡你也裝像點!
蘇長河不慣著他,直接上手拍瞭拍,“同志!醒瞭就起來,這是我們的位置!同志!”
男人裝不下去瞭,悻悻地爬起來,還哼哼道:“小氣!”
蘇長河才懶得搭理他,拿出帕子擦瞭擦座椅,才讓媳婦閨女進去坐。
對面大娘見兒子沒占到便宜,陰陽怪氣道:“可不是所有人都是江同志這樣的好同志……大根,來,媽這兒還能擠出點位置,你來歇會!”
說著她一個勁兒往裡邊擠,江敏芝忍不住道:“大娘坐不下瞭,裡面沒地方瞭!”
“怎麼沒地方?一小毛孩坐什麼?你給他抱起來不就完瞭,浪費地方……”
江敏芝臉色難看,就是因為大著肚子,沒辦法把兒子抱腿上,她才買瞭兩張硬座。
“你們這些年輕媳婦就是嬌貴,哪像我們以前,大著肚子洗衣做飯下地,樣樣都行。行瞭,孩子我來抱!”
大娘伸手從裡面把張大寶抱出來,愣是給兒子騰出位置。男人兩腿一叉,大喇喇坐下。大娘還一個勁兒問:“坐不坐得下?媽這兒還有空……”
兩個人的位置,愣是擠下三個成年人,其中中年男人幾乎占瞭一張座椅。小男孩被大娘勒著腰摁在腿上,姿勢不舒服,掙紮起來,一隻腳差點不小心踢到他媽肚子。
馬蕙蘭眼皮狠狠地跳瞭一下。
她推瞭推蘇長河,蘇長河起身,冷冷看向中年男人:“起來!”
中年男人假裝沒聽見,蘇長河踢瞭踢他的腳,“是你位置嗎,就坐?兩大人欺負人孩子和孕婦?”
“別裝沒聽見,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嗎?軍屬!軍民一傢親,你一大男人就這樣欺負人傢軍屬!不起來是吧?我就叫乘警來……”
男人欺軟怕硬,終於裝不下去瞭,大娘卻不幹瞭,“幹什麼啊幹什麼?又不是你位置,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人江同志都樂意幫我們……”
蘇長河不好對付一老太太,馬蕙蘭揪住大娘起來:“讓什麼讓?還不趕緊起開?沒看見孕婦不舒服?”
江敏芝捂著肚子,臉色慘白,喘不上氣似的。大娘見她這樣,嚇瞭一跳,趕忙起身,拉著兒子就往後躲開,“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馬蕙蘭冷哼一聲,將張大寶抱到對面,和自傢閨女坐一起,她扶著江敏芝坐好,一邊撫摸她後背,一邊引導:“呼,吸,呼,吸,沒事別緊張……”
好一會兒,江敏芝才恢復如常,馬蕙蘭終於松瞭口氣。
“帶杯子瞭嗎?喝點熱水?”
江敏芝不好意思地翻出杯子,“謝謝,麻煩你們瞭……”
馬蕙蘭給她倒瞭點熱水,又想起上車後一直沒見她吃東西,又問:“吃晚飯瞭嗎?”
“帶瞭幹糧。”
結果拿出來一看,冷瞭的餅子又幹又硬。
“還、還有煮雞蛋。”
煮雞蛋涼瞭略微有些腥味,一般人能忍受,孕婦卻不一定。
馬蕙蘭還是起身去瞭餐車,買瞭一份盒飯回來,扒瞭一些給小男孩,剩下的推到江敏芝面前,“不想吃也吃點,你現在身體重要。”
不知道為什麼,她發話,自己完全不敢反駁,江敏芝拿起筷子,乖乖吃飯。
躲開卻忍不住偷偷觀察這邊的大娘母子看到馬蕙蘭竟然還買來盒飯,忍不住唾罵:“傻缺!冤大頭!”
有錢怎麼不給他們也買一份?
後半程一路無事,順順利利到達滬市。經過十二個小時的車程,從天色漆黑走到天光微亮。
車廂裡氣氛躁動,性子急的人已經拿好行李,等在過道,準備下車。
馬蕙蘭和蘇長河除瞭拿自傢行李,順便把江敏芝母子倆的東西也拿上。
馬蕙蘭讓江敏芝牽著她兒子,走在她和老蘇中間門,以免出站的時候被人撞上。
江敏芝領瞭她的情,一路上受到的照顧已經不多這一個,她內心感動不已,心裡暗暗想,等下出去一定要留下他們的聯系地址。
還沒等出站,她突然停住腳步,臉色突變。
走在她後面的馬蕙蘭首先註意到她的不對勁,“怎麼瞭?”
“肚、肚子……”
馬蕙蘭往下一看,好傢夥,不用問瞭。
羊水破瞭!
近乎透明的液體潤濕瞭褲子,淅淅瀝瀝地滴落在地上。
江敏芝低頭看瞭一眼,渾身顫抖,“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馬蕙蘭真想罵娘,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眼看著到站瞭,還是出事瞭。
“叫乘警!孕婦要生瞭!!後面的人別擠瞭!前面人往前挪挪,要生瞭!!”馬蕙蘭一迭聲疏散人群,不說嚴重點不行,大傢都急著下車,再發生踩踏就糟瞭。
她扶著江敏芝慢慢坐下,讓她身子平躺,靠著自己身上,對孕婦就得安慰為主,“別害怕,隻是羊水破瞭,到生起碼還有兩小時。已經去叫乘警瞭,下瞭車就送你去醫院,來得及!”
馬蕙蘭說得篤定,江敏芝抓著她胳膊,無意識地用力,仿佛抓著救命的稻草。
這時候的人還是很熱心很樂於助人的,尤其是這樣事關人命的大事。
當下就有人攔著,嚷嚷:“別擠別擠!女同志生孩子,男同志都轉過臉!”
還有人一個接一個往前傳話,“乘警,快找乘警!有人要在火車上生孩子瞭!”
乘警一聽這情況,急匆匆趕來這節車廂,一人疏散人群,一人擠進來。年輕的男乘警不好意思多看要生的女同志,隻能看向馬蕙蘭,“怎麼樣瞭?”
“需要盡快送醫院。”
車上沒有擔架,年輕的男乘警身材瘦削,抱著孕婦,看著就讓人擔心。最後是一位高大壯碩的大哥挺身而出,“我來!”
江敏芝額頭上已經一層汗,馬蕙蘭將外套蓋在她下半身,她抓著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滿擔心害怕。
馬蕙蘭心裡嘆瞭一口氣,送佛送到西吧,“你放心我在。”
江敏芝這才閉上眼。
在眾多好心人的幫助下,孕婦終於被送上瞭警車,年輕乘警坐在副駕駛,“快!最近的醫院!”
警車呼嘯而過,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趕往醫院。車上的江敏芝卻不大好,她大汗淋漓,額頭上被汗濕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
在車一個顛簸後,她再也忍不住,痛呼出聲:“蕙蘭同志,我肚子疼!疼……我是不是、是不是要生瞭啊!”
司機和副駕的年輕乘警聽著撕心裂肺的痛呼聲,頭皮發麻,“快到瞭!快到瞭,還有二十分鐘就到瞭!”
危急關頭,馬蕙蘭反而冷靜下來,“來不及瞭。”
另一邊,火車站,左右閨女,右手張大寶,渾身上下掛滿行李的蘇長河好不容易追出來,隻看到車子遠去的背影。
蘇長河:“……”
蕙蘭同志,你是不是忘瞭什麼?
江同志,你傢張大寶還在呢!
被親媽嚇到的張大寶眼裡噙著淚水,蘇月安慰小孩,“別哭,讓我爸帶我們去醫院,你就能見到你媽瞭。”
蘇長河……蘇長河不想說話,他知道她們在哪個醫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