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樣,才入十月不久,常晉市的氣溫便已降到瞭幾度。
霜色連天,白霧茫茫。
一輛首發站為深市的火車,緩緩向最終站常晉市駛來。售票員來來回回走著,進行最後一次檢票。
其中一節坐票車廂坐著一傢三口。
父母看上去四十多歲,身體微微佝僂著,皮膚黝黑,骨節粗壯,滿是風裡來雨裡去的辛勞痕跡。
兒子的年紀大概在十八九歲,戴著頂帽子,五官難掩清秀。
售票員一一檢查他們的證件和車票。
“姚年。”
“周秀。”
“姚富貴。”
確定證件和車票都能對上,售票員把東西還給他們。
姚富貴收好東西,冷得實在受不瞭,往身上一件件套衣服,邊套還邊哆嗦道:“這天兒可真冷,咱們從深市出發時穿的還是短袖。爸,媽,你們要不要也多加一件?”
聽到這話,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笑瞭笑,操著一口地道的常晉市口音:“你們這是來探親,還是來做生意喲?”
身為一傢之主的姚年搓瞭搓手掌,用已經有些生疏的常晉市口音回道:“都不是,我們就是本地人。”
旅途無聊,距離火車到站和停靠還有一段時間,中年男人合上手裡的報紙,溫聲問道:“你們大包小包的,這是要回來定居瞭?”
姚年點頭:“對啊,聽老鄉說這幾年常晉市發展得很快,很多工作都缺人手。”
姚富貴年紀輕,性子比較跳脫,見中年男人熱情好說話,便帶著些好奇地向對方詢問起常晉市的情況。
中年男人顯然不是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瞭:“你們聽說過童話世界工廠嗎?”
姚富貴點頭:“聽說過聽說過,這個玩具牌子在深市很有名。”
中年男人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自從童話世界開始做木制玩具後,不少常晉市本地人也都發現瞭裡面蘊藏的商機。
他們緊隨著童話世界的腳步,紛紛做起瞭玩具生意。
這做的人一多,再加上政府的大力扶持和有意宣傳,常晉市隻花瞭一年時間,就從做傢具生意轉型成瞭做玩具生意,也從提供原材料的產業下遊,一躍為生產產品的產業上遊。
各地商人蜂擁而至,趕來常晉市批發玩具,並將這裡的玩具運往全國各地販賣。
就像提及景德鎮,眾人便想到青花瓷;
提及德化鎮,眾人便想到白瓷;
如今,在提及常晉市時,眾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玩具。
“玩具之都”的名氣就這麼打瞭出去。
中年男人激動道:“……聽說最近政府還打算開什麼貿易會,要把本地的玩具賣到國外。”
聽著中年人的話,姚年和妻子周秀對視一眼,心中越發有底。
十幾年前,他們帶著三歲大的兒子去瞭深市。
夫妻兩沒有文憑,隻能做些辛苦活。
不過十幾年下來,手頭也攢瞭不少錢。
眼看著兒子快到結婚的年齡瞭,姚年和周秀就琢磨著給兒子買一套婚房,方便以後討兒媳婦。
但深市的房價年年攀升,他們夫妻兩一輩子的積蓄都湊不夠首付。
就在夫妻兩頭疼不已的時候,他們從老鄉那兒聽說瞭常晉市的情況,就動起瞭回鄉買房工作的念頭。
還是那句話,故土難離。
他們終究是上瞭年紀,不能再像年輕那會兒一樣拼。比起漂泊無定的生活,自然更希望回到傢鄉。
很快,火車到站。
姚年隔著車窗,望著火車站外人來人往的熱鬧場景。
要是論起設施,常晉火車站與深市火車站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但沿途過來,姚年看到過不下十個火車站,這些火車站裡,常晉火車站的設施和熱鬧程度絕對是僅次於深市火車站。
“把行李拿好,咱們要下車瞭。”姚年提醒道。
剛走下車時還沒太大感受,一出火車站,迎面一股料峭寒風,姚富貴狠狠打瞭個哆嗦。
車站門口有不少開著三輪車攬客的人。
一瞧見姚年他們那大包小包的模樣,連忙湧上前來,問他們要去哪裡。
姚年沒搭理他們,而是去旁邊的小超市買瞭一包便宜的煙,問老板要怎麼去市汽車站。
“你們要去哪兒?”
聽說姚年要回的地方是濟香鎮,老板道:“那你們不用去汽車站。”
“火車站往西走100米就有一個公交亭,那兒的車一小時發一趟,全部都是發往濟香鎮的。”
姚富貴自小在深市長大,不覺得驚訝,可姚年和妻子已經傻眼瞭:“啥?現在常晉市的交通已經這麼好瞭嗎?”
乖乖,濟香鎮可是常晉市底下最窮的一個鎮。
現在居然都有直達車瞭。
老板聽他的口音就知道他是本地人,樂呵道:“很多年沒有回來瞭吧。現在濟香鎮可和以前不一樣瞭,十個來常晉市做生意的,八個都是去濟香鎮的。”
“去的人多瞭,可不就專門開瞭一條公交線,給那些大老板們行方便?”
姚年和妻子依舊嘖嘖稱奇。
謝過老板,他們沿著西邊一路向前,果然看到瞭一個嶄新的公交站點。
此時,公交站點附近站瞭不少人,都是要往濟香鎮去的。
也是姚年他們趕巧瞭,才剛剛在公交站點等瞭沒兩分鐘,車子就到瞭。
眾人有序上車。
姚年和周秀本以為自己做好瞭心理準備,但是,也許是對於濟香鎮當初的貧窮落後太過深刻,當他們看到濟香鎮現在的情況時,還是沒忍住露出震驚之色。
道路基本都翻修一新。
道路兩側的房屋要麼已經修葺好,要麼就是正在施工中。
整個鎮子都處於一種高速發展的忙碌,來來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衣著樸素,渾身卻透著生活有瞭盼頭的輕快。
現在的濟香鎮,哪裡還有半點兒貧困鎮的模樣?
姚年和妻子光顧著震驚,倒是姚富貴,悄悄松瞭口氣。
在回來之前,他爸媽給他打過很多預防針,姚富貴對濟香鎮的環境原本不抱有什麼期望,但現在一看,根本不像他爸媽說的那麼糟糕嘛。
很快,姚年一傢又坐上瞭前往村子的公交車。
村子的情況,竟比鎮上的情況還要好。
一眼望去,村子多半起瞭新樓,村子外圍還有一大片廠房,集市圍繞著廠房建立,公交車就停在瞭集市入口處。
姚年莫名近鄉情怯起來。
現在村裡大變樣瞭,不知道以前那些親戚還住不住在村裡。
還有……
不知道他妹妹一傢現在情況怎麼樣瞭。
是不是還在開垃圾回收站?
“爸,你怎麼不走啊。”姚富貴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近鄉情怯,出聲催促。
蕊蕊爸剛往市裡送瞭一趟貨回來,結果一轉眼,就看到瞭有些熟悉的面孔。
隔瞭十幾年不見,蕊蕊爸也不是十分確定,猶豫著上前:“是阿年嗎?”
十分鐘後,姚年一傢人跟著蕊蕊爸回到瞭他傢裡。
蕊蕊爸招呼他們坐下,又給他們倒瞭茶水:“我還在上班,你們先在這坐會兒吃點東西,我叫我爸回來招待你們。”
姚年表示理解:“沒事沒事,你去忙吧。”
村長就在不遠處看別人下棋,聽到蕊蕊爸的吆喝,與棋友打瞭聲招呼,走回傢裡。
蕊蕊爸這才安心回去上班。
剛到工廠門口,蕊蕊爸就看到瞭被幾個孩子簇擁著走過來的江泛月。
一晃兩三年,十五歲的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
營養跟上來後,江泛月的身體抽條般長高瞭許多,現下已有一米六五。
她依舊留著一頭柔順齊耳短發,耳邊別著一個珍珠發卡。陽光落在上面,折射出晶瑩的碎光,落入她圓潤的眼眸,未語便染瞭三分笑意。
此時,江泛月正微微偏頭,與二妞聊天。
在第一篇登報之後,二妞就不再創作。江泛月問過她,二妞表示,她對寫並不是很感興趣,能夠刊登一次已經足夠瞭,接下來她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上。
果然,今年九月,江泛月順利從市一中初中部升上市一中高中部,二妞也從濟香中學考入瞭市一中高中部,兩人再次成為同學。
“月月——”
蕊蕊爸喊瞭一聲。
待到江泛月看過來,蕊蕊爸說:“你表哥一傢回來瞭,現在在我傢裡。你要是見到你媽媽,就跟她說一聲。”
原以為江泛月對她表哥一傢毫無印象,誰知道,在聽到蕊蕊爸的話後,江泛月臉上竟露出瞭高興的笑容:“表哥他們真的回來瞭嗎。我先去見見表哥他們。”
說罷,江泛月與二妞打瞭聲招呼,急匆匆向著村長傢走去。
這會兒,村長正在和姚年、周秀敘舊。
姚富貴插不進他們的話題,人還坐在沙發上,心思已經胡亂飄到瞭其他地方。
突然,他瞥見一個衣著時髦的女孩來到院門前。
女孩似乎是察覺到瞭他的目光,目光也隨之落在他身上。
而後,竟朝他笑瞭笑。
姚富貴一愣,下意識回瞭對方一個笑容。
江泛月笑意加深,抬手敲門走瞭進來,眼眸彎彎,語氣熱切:“是表哥、舅舅和舅媽嗎,我是月月啊。”
這幾年裡,江泛月一直和“表哥一傢”保持著書信往來。
前段時間,她還在信上問“表哥一傢”什麼時候回傢鄉看看。
結果回信沒收到,人倒是先見著瞭。
可是,姚年、周秀和姚富貴的反應卻出乎瞭江泛月的意料。
他們似乎並沒有認出她,眼神透著陌生疏離,以及突然被人熱情問候的無措。
村長也註意到瞭他們的尷尬,在旁邊做瞭個介紹:“她就是姚容的女兒,月月。”
姚年有些詫異。
這個外甥女的衣著打扮,一看就不便宜,看來這些年他妹妹一傢的經濟情況好轉瞭不少。
“月月都長這麼大啦。”
周秀也笑:“這孩子出落得可真水靈,就和城裡的女孩子一樣。”
姚富貴撓撓頭,因著江泛月剛剛的笑容,他對江泛月的第一印象特別好,直接喊瞭聲“月月表妹”。
江泛月已經徹底確定瞭,那跟她保持瞭四年通信的“表哥一傢”,並不是眼前三人。
毫無疑問,眼前三人的身份都是沒問題的。
那四年如一日,用“表哥一傢”身份給她寫信的人——
江泛月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之色,安安靜靜坐到瞭村長身邊。
“月月,你媽媽呢。”村長問。
江泛月回:“最近市裡要舉辦貿易會,她被請去開會瞭,這幾天都不太有空。”
姚年愣瞭愣。
市裡要舉辦貿易會的事情,他在火車上聽人提起過。
但這和姚容有什麼關系?
姚容為什麼會被請去開會?
看著江泛月身上的衣服,還有腕間精巧、一看就不便宜的手表,姚年聲音沙啞,帶著點兒震驚問道:“你們傢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村長笑瞭笑:“你看到村口那片工廠瞭嗎?那都是姚容的。”
“我……我記得那片工廠是屬於童話世界的……”
“對啊,姚容就是童話世界的老板。這些年要不是有她處處幫扶,咱們村子和濟香鎮,哪兒能發展得那麼快。”
姚年和周秀臉上紛紛露出懷疑人生的神情。
“阿容!?童話世界的老板!?”
“是那個特別有名的童話世界嗎!?”
村長點頭:“常晉市還有哪個童話世界?”
姚年:“……”
他回來的路上,想著姚容是不是還在開垃圾回收站。
結果,垃圾回收站已經是老黃歷瞭。
現在他妹妹搖身一變,變成瞭大大大老板,經常能跟市領導開會的那種!
村長看瞭看還處於震驚狀態的姚年一傢人,又看瞭看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江泛月,說道:“阿年,你們一路坐車回來也辛苦瞭,我先帶你們去休息吧。”
“咱們村裡建有民宿,剛從外地回鄉的人可以在裡面免費住一周。你們先在裡面休息幾天,順便想想後面要怎麼辦。”
又讓江泛月先回去休息,到時見到姚容,別忘瞭跟姚容說姚年一傢回來的消息。
江泛月目送著姚年一傢人離開,轉身走去村口,坐車來到鎮上,直奔郵局。
郵局的工作人員還是當年那個熟人小山。
“你說這個?對的,這些包裹全部都是你媽媽自己準備好,然後拜托我裝成是深市那邊寄過來的。”
“我也不清楚裡面的東西是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從四年前到現在,基本上每隔一個月都會有一份這樣的包裹。”
“我為什麼要幫她?”
小山笑容燦爛。
也許是因為包裹所承載的母愛太過動人,時隔多年,他居然還清晰記得姚容說過的話。
“當時你媽媽跟我說,如果暫時沒有那麼多人愛你,那她可以一個人,給你很多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