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煞之地出現變故時,姚容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拎著澆水壺,往風信子根部慢慢澆水,讓水浸透風信子的根系。
謝逸年在旁邊幫忙。
他單膝蹲在田埂間,手裡還扛著一個小鋤頭,細細清理掉生長在風信子周圍的每一根雜草。
風信子喜陽光充足,這些雜草不僅會吸收掉土地肥力,還會遮擋陽光。
一晃數年,當初種下的種子,已經到瞭即將迎來花開的時節。
姚容澆完身前這株風信子,正要去將澆水壺裝滿水,突然,她像是感應到瞭什麼氣息般,抬起頭來,眺望東南方向。
謝逸年又鋤出瞭一堆草。
把雜草留在地裡,憑這些雜草的生命力,很有可能會再次紮根生長。
謝逸年丟下小鋤頭,將這些雜草抱出田埂,全部攤到水泥地面上晾曬。
攤曬完雜草,謝逸年才註意到姚容的異常。
順著姚容的視線看去,謝逸年臉色微微一變。
d市的天空,原本晴朗蔚藍,此刻,東南方向卻染上瞭一層朦朦朧朧的灰黑。
這種灰黑,並非天象自帶的,而是滔天陰氣污染瞭晴空。
定有級別可怕的厲鬼現世瞭!
這般異常有明顯的天象,肯定不止姚容和謝逸年註意到瞭。
等到中午的時候,玄界論壇裡已經有不少相關帖子,很多人都蹲在裡面,想及時瞭解到最新情況。
謝逸年也會時不時刷新一下帖子。
臨近傍晚,天師盟終於站瞭出來,給出一個初步結論:疑似有護法級別的厲鬼現世。現世地點距離陰煞之地並不遠。如今距離陰煞之地最近的那處小山村已經被屠瞭,連村民自己養的雞狗都沒有逃過一劫。
前段時間,謝逸年的身世在論壇裡鬧得沸沸揚揚,不僅老一輩知道陰煞之地,年輕一輩也都聽說過陰煞之地的事情。
於是不知道怎麼的,就有人將兩件事情聯系在瞭一起,懷疑當年謝舟一行人的死和這隻厲鬼有關系。
不然,謝舟他們怎麼會無緣無故死在瞭陰煞之地裡面呢。
“媽,你看看這個推理。”
謝逸年一看到這個猜想,就立即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隔壁找姚容,將手機屏幕遞到姚容面前,忐忑道:“你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嗎?”
姚容想瞭想,隻能說:“不排除這個可能。”
謝逸年說:“你當時在陰煞之地裡,沒有發現那隻厲鬼的存在嗎?”
“沒有。”
“那我爸他……”謝逸年小心翼翼打量姚容的臉色,斟酌著開口,“他當時是因為什麼出事的?”
姚容也不瞞他,和他一起走到客廳坐下:“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化作一副白骨瞭,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
“不過……”姚容皺瞭皺眉,“在此之前,我都以為你爸他們是被陰煞之氣侵蝕而死的。”
但這隻突然跳出來的厲鬼,讓她覺得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
謝逸年抿瞭抿唇,好一會兒,才澀聲道:“那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出事的嗎?”
姚容揉瞭揉眉心,不斷回憶。
可她對於死前的最後記憶,就是一片黑暗,根本提供不瞭更多的信息。
姚容隻好搖頭。
“不記得也挺好的。”謝逸年松瞭口氣。
就在這時,謝逸年的手機響瞭起來。
是天師盟陸鶴軒打來的。
姚容是已知的,唯一一個走出陰煞之地的“幸存者”,陸鶴軒這是想找姚容瞭解情況。
謝逸年將姚容告訴他的那些事情都轉述給陸鶴軒。
陸鶴軒嘆瞭口氣,就掛瞭電話。
緊接著,謝奈也來瞭電話。
謝奈四五十歲的人瞭,在經歷過傢族劇變之後,整個人的性子都變得沉穩下來,已經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得那麼失態,但這回,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謝奈的父親也死在瞭陰煞之地裡面。
即使知道姚容已經把他們的屍骨都埋瞭,沒有讓他們繼續曝屍荒野,但就像姚容的執念是接謝舟回傢一樣,謝奈也始終抱著“有朝一日要將父親接回來”的念頭。
謝逸年安撫道:“奈堂叔,你別激動,還有我在呢。要是天師盟那邊有瞭什麼新的消息,我都會馬上打電話告訴你的。”
“好,你的消息肯定比我靈通。”謝奈苦澀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他們接回來。”
謝逸年默然,半晌道:“奈堂叔,那些有親眷在陰煞之地出事的人,肯定也在默默關註這件事情,還要麻煩你去安撫他們。”
“放心吧,這件事情交給我瞭。”謝奈保證。
他的修煉天賦並不出眾,但管理事務的能力極強,是前族長一脈的話事人。
放下手機,謝逸年心裡琢磨:要不要拜托他媽走上一趟?
陰煞之地對他們來說是龍潭虎穴,但對他媽來說,應該沒太大難度。
還不等謝逸年求助姚容,天師盟那邊又探查到瞭一些新的消息。
天師盟通過衛星去監測陰煞之地的情況,發現陰煞之地裡有一大片土地出現塌陷,露出瞭疑似墓穴的痕跡。據專傢推測,這座陵墓是西周時期的,很可能屬於某位王侯。
這隻厲鬼,很可能就是從陵墓裡跑出來的。
而且就在這短短時間內,這隻厲鬼竟然又屠殺瞭一個村落!守在附近的兩個天師也慘死在厲鬼手下!
更可怕的是,自陰煞之地起,方圓近百裡的地域都形成瞭可怕的鬼蜮,而且這個鬼蜮還在不斷向外擴張。
那方圓百裡都是荒無人煙的地方,暫時不會危及到百姓,但如果鬼蜮繼續擴大,整個城市都很有可能就此淪陷!
而且那隻護法級別的厲鬼,也很有可能借著鬼蜮,突破到鬼王級別。
如果它真的突破到瞭鬼王級別,它帶來的危害就必將是毀滅性的。
畢竟這樣一個喜好殺戮的鬼王,可不像姚容一樣好溝通。
所以很快,謝逸年就接到瞭陸鶴軒打來的電話,要求謝逸年在兩個小時內,趕到那個被屠殺的村落,與其他天師匯合。
自謝逸年綁定帝器後,他就成為瞭天師盟的一員。他的主要任務是提升修為,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坐辦公室,但天師盟要派他出任務,他也不能拒絕。
享受瞭福利,總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不像孤傢寡人時那般自由。
但讓謝逸年有些為難的是,陸鶴軒希望這次行動,姚容也能參與進來。
陸鶴軒的話很誠懇。
“我不知道你媽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但你媽是唯一一個熟悉陰煞之地情況的人。如今情勢緊急,我代表整個天師盟邀請她,真誠希望她能出面助我們一臂之力。”
謝逸年蹭瞭蹭鼻尖。
這……
天師盟真誠邀請鬼王一起行動,去斬殺一隻鬼護法……
要是陸前輩知道瞭他媽的真實身份,再回想起今晚上說過的話,會不會鬱悶到吐血啊。
“還是算瞭吧。”趕在陸鶴軒繼續勸說之前,謝逸年開口道,“其實我媽已經將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瞭。”
他媽肯定會去陰煞之地的。
但不是跟著天師盟的人進去,而是悄悄隱身在一旁。
陸鶴軒無奈,最終還是尊重謝逸年的意見,放棄瞭勸說。
就在謝逸年上樓換衣服,準備出門時,他隨手打開玄界論壇瞄瞭一眼,險些當場氣炸。
哪個混賬在玄界論壇開帖子罵他媽!
這個帖子將謝逸年代替姚容拒絕陸鶴軒的事情說瞭一遍,但用詞極具引導性和煽動性。
那些不瞭解姚容的人,乍看之下,肯定會在心裡腦補出一個“貪生怕死”、“眼睜睜看著其他天師涉險卻無動於衷”的冷血形象。
而且這還沒完,在討伐完姚容後,樓主話鋒一轉,還將矛頭對準到謝逸年身上,說照膽劍劍主的師父兼母親是個如此貪生怕死之輩,難道今後天師界能指望這位劍主對付鬼王,庇護一方平安嗎?
龍生龍,鳳生鳳,有這樣的師父兼母親,樓主真的非常懷疑照膽劍劍主的品性。
謝逸年將主樓來來回回看瞭兩遍,嘴唇緊緊抿成一線。
“怎麼瞭?”姚容從他身後走來。
留給謝逸年的時間並不多,謝逸年先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讓姚容上車,這才將帖子的事情告訴姚容。
不過比起那些批評他的內容,他顯然更氣惱那些責罵姚容的聲音。
“什麼無動於衷、貪生怕死,有毒吧。”
“他們有沒有想過,我是你的親兒子。你可能不管其他天師,但你會不管我嗎?這是在質疑我們的母子關系嗎!?”
說著,謝逸年拉開瞭駕駛座的門。
他在幾個月前,就成功考取瞭駕照,現在他開的這輛車還是姚容買來送給他的。
姚容微微挑眉。
在這種緊要關頭,突然有人發瞭這個帖子,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
如果是故意為之,那對方的用意是什麼。
難不成……
是為瞭逼她也進入陰煞之地?
謝逸年還在耿耿於懷:“我去瞭陰煞之地執行任務,這就是最有利的證據啊。”
姚容忍不住笑瞭笑,打開車載音樂,放瞭一首鋼琴曲:“都知道那人在胡說八道,幹嘛還要生氣啊。別氣壞瞭自己。”
“哪有那麼容易氣壞。”謝逸年搖頭一笑,那口鬱氣總算是消散瞭些,“太煩人瞭,真的。”
這種帶著侮辱性的詞語和姚女士沾一沾邊,他都難以忍受。
她這一生,無論是作為天師、女兒、妻子,還是作為母親,任何一種身份,都做到瞭她能做的最好。
而且,她是真的……真的已經不在人世瞭……
她也曾是年輕一輩裡最出眾的人物之一,但玄界論壇創辦以來,從來沒有帖子去討論她的經歷、誇獎她的天資、贊揚她的情誼。
從來沒有。
如今第一次有人在發帖時帶上她的名字,卻是要往她身上加諸這般言論。
他為她不平。
謝逸年的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有些瘋狂的念頭。
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都因此冒出汗來。
趁著停車等紅綠燈,謝逸年抽出紙巾擦瞭擦掌心,偏過頭去:“媽,不如,你就直接光明正大地出現吧。”
姚容一愣,望進謝逸年的眼眸。
以她的心性閱歷,這一刻,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瞭幻聽。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姚容不得不再次確認。
這幾年相處下來,謝逸年見過姚容平靜鎮定的模樣,見過她溫柔悲傷的神情,也見過她鎮壓厲鬼時的霸道狠厲,卻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種詫異又茫然的表情。
這個表情,終於讓謝逸年徹底堅定瞭選擇。
他眼眸微微一彎,露出狡黠之色:“是不是覺得很意外?”
紅燈跳轉到綠底,謝逸年繼續開車。
姚容關掉車載音樂,她需要讓周圍的環境再安靜些,不然她有些沒辦法靜下心思考。
“我的容貌不會老去,永遠都保持在二十六歲。以前認識我的人,隻要看到我容貌,都會在心裡起疑,進而懷疑起我的身份。”
“你是照膽劍劍主,在天師盟擁有執法長老的權限,隻要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等著你的就是一條常人無法想象的光明大道。”
謝逸年依舊目視前方,但不時輕點的頭,表示他有在認真聽姚容講話。
姚容被他這突然升起的叛逆打敗瞭,隻好繼續陳述利弊,免得他一時情緒上頭,做出會讓自己將來後悔的決定。
“但如果讓天師界的人知道,你和鬼王是一夥的,你有沒有想過你會面臨怎樣的質疑?”
“他們會質疑你的能力,質疑你的出身,甚至質疑你的忠誠。”
“明明一切都是你該得到的,他們卻會以此作為攻訐你的手段,絕不可能輕飄飄放下。”
“無論你為天師界做出多大的犧牲,又做過多少的貢獻,終你一生,這樣的聲音都勢必跟著你。”
謝逸年等瞭等,確定姚容沒話瞭,這才道:“媽,你說完瞭對吧。”
他唇角微微一彎,有些無奈,心底卻軟成瞭一片:“你回憶一下,你剛剛說的那一番話,有哪一句不是為我考量的?”
姚容說:“因為暴露身份,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對你來說卻不同。”
謝逸年沒那麼容易被姚容說服:“那你能處處為我考慮,我是不是也能多為你考量幾分?”
在這件事情上,他確實表現出瞭難得一見的執拗。
謝逸年用指尖輕輕扣瞭扣方向盤:“媽,憑你的實力,你明明可以不顧忌任何人、任何事的,不是嗎?”
姚容說:“無論是人還是鬼,有瞭軟肋,做事都要有所收斂的。再說瞭,也沒有人能讓我受委屈。”
她想瞭想,問謝逸年:“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那個帖子嗎?”
姚容以為自己猜對瞭,正打算告訴謝逸年,如果她的身份泄露,那些人隻會罵她罵得更厲害。
話到瞭嘴邊,卻見謝逸年搖瞭搖頭:“不是這樣的。”
這個帖子,是讓他不平的起因,卻不是他做出決定的原因。
姚容抿瞭抿唇,溫聲問道:“那是為什麼?”
車窗外,月光悄悄澆灑而下,與昏黃的路燈、周邊店鋪的彩燈交相輝映,清晰照見謝逸年的五官。
四年時間轉瞬即逝,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會被倒臉鬼嚇暈在地,為幾百塊錢押金房租苦苦糾纏房東的少年。
如今的他,眉目褪去青澀,眼睛堅定明亮,比任何時候都要具有勇氣。
“媽,這幾年裡,我一直在享受你對我的付出。你教導我,愛護我,更是為我塑造瞭一系列好名聲。”
“對付謝傢,其實你有更直白的手段,但你一直沒用那些手段——因為用那些手段,會暴露你的身份,近而影響到我。”
“我意識到瞭這點,卻沒有直接去問你,因為我也很擔心……我會失去如今擁有的一切。”
這些名與利,拿起得太過艱難,在有可能失去的時候,就會格外不舍,從而滋生自私心理。
母愛是無私的,他卻是自私的。
他自私又坦然地享受著媽媽給予的一切,卻不敢讓她知曉。
直到此刻。
他承認瞭他的自私,也敢去承擔事實暴露的後果。
因為這就是真相。
他難道,連承認他媽媽是何人的勇氣都沒有嗎?這樣隻會逃避的他,真的配得上姚女士的愛護,肩負得起她的期許嗎?
“說出去又有什麼關系呢?”謝逸年仿佛忘記瞭自己是經過怎樣的煎熬輾轉才做出瞭決定,他聳瞭聳肩,瀟灑又坦然,“這天底下,誰的媽媽能比我的媽媽厲害。”
“他們會因此質疑我,但他們也會因此羨慕我。”
“古籍上記載過,以前天師和鬼魂的關系沒有那麼惡劣時,有部分天師會與鬼魂成為朋友、親人、愛人,這些鬼魂也會自願成為天師的守護靈。”
“你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鬼王,也是我的守護靈。”
是天底下,最強大的守護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