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和風煦暖,海棠遍開。
旭陽派在這裡經營瞭幾十年,路邊栽種有不少名貴的花兒,以往行走在道路上,都能聞到花香陣陣,但這會兒,空氣中除瞭花香外,還夾雜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昭示著下午那場血戰的激烈殘酷。
如今旭陽派的人,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偌大門派十分靜謐,來回走動的全都是絕仙閣的人。
姚容在醫館周圍轉悠瞭一圈,重新回到醫館大堂,見謝大夫和謝師姐動來動去、跪得很不安分,眉心一蹙。
有機靈的下屬一腳踹在謝大夫的腰側,罵道:“老實點。”
他這一腳可沒有半分收力,謝大夫被踹得身體往前一撲,半張老臉先著地。
“爹!”
謝師姐連忙過去扶起謝大夫,眼淚從眼眶裡滑落,剛想回頭罵人,就被謝大夫摁住瞭。
謝大夫忍著腰間的劇痛,抽著氣道:“爹沒事,一會兒阿溪來瞭,你一定得收收你的脾氣,跟她服服軟,再說些好話,知道瞭嗎?”
他女兒是什麼脾氣,謝大夫一清一楚,就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
但風水輪流轉,現在的阿溪已經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小醫女瞭。他們能不能保住小命,可就全在阿溪一念之間瞭。
謝師姐用手背擦瞭擦眼睛:“爹,我知道瞭。”
她的心裡滿是後悔。
早知道她就不回來拿那些首飾瞭。
那些首飾是貴重,但和小命比起來,肯定是小命更重要。
還有,要是早知道阿溪是魔教教主的女兒,打死她,她也不敢苛待阿溪啊……
謝大夫看瞭看謝師姐的神情,就知道謝師姐在想些什麼瞭,他嘆瞭口氣,心情也十分鬱悶。
這年頭的師徒關系,可是半點兒不比父女關系差。
他是阿溪的師父,教瞭阿溪六年醫術,要是當時他對阿溪的態度能更好一些,說不定他還能在絕仙閣混個長老當當。
不過轉念一想,謝大夫又安慰自己,怎麼說他都是阿溪的師父,就算當時他對阿溪的態度是差瞭點,但他也教過阿溪很多東西啊!
當不成絕仙閣長老,至少也要想辦法哄住阿溪,讓阿溪送他們平安下山。
謝師姐和謝大夫已經提前給自己做好瞭心理工作,所以阿溪一踏入醫館,就看到謝師姐和謝大夫望著她的眼神裡滿是熱切,臉上更是堆滿瞭刻意的熱情與討好。
阿溪繞過他們,走到姚容面前:“娘親,那些受傷弟子的傷口都處理好瞭。”
姚容讓阿溪坐下,給阿溪遞瞭杯茶:“辛苦你瞭。”
阿溪坐到姚容身邊:“能幫上忙就好。”
陳南道:“你可是我們門派唯一的大夫,要是連你都幫不上忙,那我豈不是更沒有用武之地瞭。”
阿溪被逗笑瞭:“陳南師兄,你太謙虛瞭。”
陳南做無奈狀:“唉,你先謙虛瞭,我不好不跟著。”
謝師姐在底下跪瞭半天,都沒等來阿溪的正眼相看。她的膝蓋一陣陣泛著疼,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阿溪,你這兩年,還好嗎?”
阿溪的視線從陳南身上,順勢移到瞭謝師姐和謝大夫身上。
陳南唇角笑意一凝,冷冷瞥瞭謝師姐一眼。
阿溪道:“謝師姐這話,就有些明知故問瞭。我這兩年一直待在我娘身邊,自然是事事順心。”
謝師姐被噎住瞭,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謝大夫在心裡埋怨女兒沉不住氣,但這時候,他也不能再沉默下去瞭:“你過得好,為師就放心瞭。”
放心嗎?
以阿溪對謝大夫和謝師姐的瞭解,知道她過得好,謝大夫和謝師姐肯定很不痛快吧。
沒有人給謝大夫遞臺階,謝大夫隻能自顧自說下去:“為師知道,你這心裡啊,是有氣,在怨著我和你師姐呢。但這做師徒的,哪裡有什麼隔夜仇,你說是不是?”
姚容換瞭個坐姿,指尖輕敲扶手:“謝大夫這話,就讓我有些聽不懂瞭。當日論劍大會上,你不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阿溪逐出門下瞭嗎。”
謝大夫的臉皮還是很厚的:“姚閣主,當日我說那番話,也是形勢所迫。以你對慕掌門的瞭解,你覺得,要是我不把阿溪逐出師門,慕掌門他事後會放過我嗎?”
他這番話,乍聽之下確實有些道理,要是遇到一個邏輯不太好的,說不定就要被他避重就輕瞭。
但姚容絲毫沒有被他帶偏:“我這人呢,素來論跡不論心。無論你心裡怎麼想的,你與阿溪,如今已經沒有師徒名義瞭。”
謝大夫苦笑,順著姚容的話道:“也是,無論我心裡怎麼想的,我都這麼做瞭。但是,沒有瞭師徒名義,師徒情分呢?”
知道姚容不好糊弄,謝大夫給瞭謝師姐一個暗示,轉頭看向阿溪:“阿溪,你與我六年師徒,就真的沒有留下半點兒情分嗎?”
謝師姐接收到瞭謝大夫的暗示,也跟著打起瞭感情牌:“阿溪,你剛到旭陽派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瞭,是我和我爹陪著你熬過瞭那段日子,你才慢慢在旭陽派適應下來的。”
看著阿溪無動於衷的臉龐,謝師姐咬牙道:“是,我承認,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嫉妒你長得比我好,嫉妒你天賦比我高,嫉妒你得到慕師兄的偏愛,但我從來沒有因為我的嫉妒害過你,不是嗎?”
陳南被他們父女的言論惡心得不輕,很想開口拆穿他們的虛假面目。
但這個場合,閣主可以開口。
因為閣主是阿溪的娘親。
以他的身份,卻是怎麼都不適合開口的。
不過,陳南瞭解阿溪,他可不覺得謝大夫和謝師姐能糊弄得住阿溪。
阿溪輕聲道:“謝大夫你與我的師徒情分,謝師姐你與我的同門情分,我自然都記在心上。所以你們放心吧,我不會要瞭你們的性命的。”
謝大夫和謝師姐剛要松一口氣,就聽到瞭阿溪後面的話語:“留下你們的性命,那我與你們的情分就兩清瞭。”
“接下來,就來算算你們欠我的賬吧。”
謝大夫皺眉:“我們欠你的賬?”
這兩年裡,阿溪經常義診。
有時遇到那些傢境貧苦的病人,她於心不忍,不僅無償幫看病,還會自己出錢給病人抓藥。
雖說胭脂鋪每個月的分紅足夠抵掉這筆開銷,但阿溪才不會嫌自己手裡的錢少呢。
早在來旭陽派之前,阿溪就花瞭一晚上時間,羅列瞭一份賬單。
這會兒,她施施然掏出來,從頭開始念:
“元平十三年三月,我進山采藥,采到瞭一根兩百年份的人參。你說這根人參是屬於宗門的,就把人參從我手裡收走瞭。”
“但這根人參沒有進到醫館,而是落在瞭你的手裡。”
“按照那根人參的年份和品相,至少能買個四百五十兩。”
“林林總總,六年下來,我總共采到瞭三根人參。後面兩根人參的年份和品性都沒有第一根好,但年份也夠瞭百年,就算它三百兩一根吧。”
“折算下來的銀兩是一千零五十兩。”
“然後是鹿茸,這幾年裡,我總共采到過……”
“還有靈芝……”
“對瞭,除瞭這些比較昂貴的藥物之外,醫館裡有一小半常備的藥物都是我從山上采來的。”
“旭陽派每年都會撥三百兩銀子到醫館,讓醫館去采買藥物,這筆錢要是用不完,就全部落入瞭謝大夫你的口袋裡。”
“那就相當於我每年給醫館省下瞭一百兩的銀子。六年下來就是六百兩。”
……
謝大夫和謝師姐都被阿溪算暈瞭。
謝師姐下意識反駁道:“那根人參根本沒有兩百年,頂多就是一百八十年,最後才賣瞭四百三十兩,你算多瞭。”
阿溪垂眸看瞭謝師姐一眼:“看來你是承認這張賬單瞭。”
謝師姐知道自己說錯瞭話:“你想要幹嘛?”
阿溪將最後的總數報瞭出來:“上面所有的銀兩加在一起,總共是兩千七百兩,你們把這筆錢還給我吧。”
謝師姐和謝大夫的行囊就在陳南那裡,他朝著一個下屬示意。
下屬打開行囊,先是取走瞭裡面的所有銀票:“隻有一千六百兩。”
陳南道:“去搜身。”
謝師姐和謝大夫貼身藏著的幾張銀票也被搜瞭出來。
加上這幾張銀票,倒是剛好湊齊這筆數目。
謝師姐的臉色十分難看。
沒有瞭這些銀票,就算她能平安離開旭陽派,她以後的日子也別想像以前一樣舒坦。
謝大夫拽瞭拽她。
沒有瞭銀票是有些可惜,但他們身上還有不少金銀首飾。到時隻要把金銀首飾拿去當掉,再找個地方開傢醫館,也不愁日子過不下去。
不過姚容接下來的話,徹底打破瞭謝大夫的美好幻想:“算完瞭藥材的錢,再來算算阿溪的精神損失費吧。”
“精神損失費?”謝大夫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姚閣主這是何意?”
姚容問:“阿溪在旭陽派過得並不好,精神受到瞭很大的傷害。這方面的傷害,你們想過要怎麼彌補瞭嗎?”
“開什麼玩笑!”謝師姐急瞭,這分明是想把她的首飾也給扣走啊。
謝大夫道:“將阿溪抓來旭陽派的,是慕建業慕掌門。”
姚容用指腹摩挲著劍柄,語氣裡帶著威脅之意:“所以我要用整個旭陽派和慕建業父子的命,來抵他們對阿溪造成的傷害。稍後一些,我會親自去取慕建業的命。”
謝大夫心底一寒:“我們賠!”
姚容瞥瞭眼那些金銀首飾:“雖說這些東西加在一起的價值還是低瞭些,但我看你們也沒什麼錢瞭,就勉強算你們抵清瞭吧。”
陳南將行囊裡面所有貴重東西都收走,還讓人將謝大夫手上的扳指、腰間的玉佩、謝師姐腕間的玉鐲、發間的金簪都收走,隻給他們留瞭幾身衣物。
謝師姐心疼得都快要暈過去瞭。
謝大夫心裡也在滴血:“我們可以走瞭嗎?”
姚容故作沉吟。
謝大夫的心再次七上八下。
“阿溪,你覺得這筆賬算清瞭嗎?”姚容看向阿溪。
從姚容提出“精神損失費”開始,阿溪的眼裡都是笑意,在看到陳南那雁過拔毛的架勢後,阿溪更是拼瞭命才沒有發出笑聲。
這會兒聽到姚容的問題,阿溪笑道:“我覺得算得差不多瞭。”
“那我們……”
謝大夫剛要站起來,就再次被絕仙閣弟子踹中腰側。
謝大夫疼得額頭都是冷汗:“姚閣主,不是說賬目已經算得差不多瞭嗎……”
姚容也不搭理他,就讓他和謝師姐繼續跪著,然後問阿溪餓不餓。
阿溪下午忙著救治傷員,後來又被陳南叫瞭過來,還真沒吃東西,姚容就讓人去做些吃食。
謝師姐和謝大夫下午顧著逃命,同樣沒吃東西,這會兒聞到飯菜的香味,愈發饑腸轆轆。
陪著阿溪用瞭點東西,姚容對阿溪說:“趕瞭那麼久的路,又忙瞭一天,你先回去休息吧。”
看這架勢,分明是要讓他們在這裡跪一晚上。也許是因為心中太急切,謝大夫終於想明白瞭姚容的意思。
他大喊道:“我錯瞭。阿溪,那幾年裡我不應該那麼漠視你,不應該將你采的藥占為己有。我這個做師父的給你道歉。”
說完,謝大夫還用力推瞭推謝師姐:“快,快跟阿溪道歉。”
謝師姐咬著牙道:“阿溪,對不起,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和我爹吧。”
阿溪離開的腳步一頓,微微側身,沉靜如水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無悲無喜。
“從今往後,我和你們再也沒有半分瓜葛。”阿溪轉身,接過一旁的燈籠,與姚容一起走入溶溶月色。
陳南沒有跟著她們離開,他站在門口,笑著對下屬道:“雖說阿溪大人有大量,不跟他們計較,但那也隻是阿溪和他們之間的賬算完瞭。”
“旭陽派和絕仙閣的賬才剛剛開始算,如今旭陽派其他活著的人都還在柴房裡關著,總不好讓他們成為例外吧。”
在下屬押著謝大夫和謝師姐離開時,陳南又想起一事:“對瞭,他們今天逃得太快瞭,可能沒有看到門口屍橫遍野的慘狀。你們多走一趟路,先帶他們去大門看看。”
就算阿溪和謝大夫已經斷絕瞭師徒關系,但畢竟有這個關系在,阿溪不能對謝大夫報復太多,不然傳到外面,輿論肯定會對阿溪不利。
陳南就沒有這個顧忌瞭。
“等把人送去柴房的時候,你們也別忘瞭把他們父女兩逃跑的事情告訴旭陽派其他人。”
下屬按照陳南的吩咐,將謝大夫父女送到柴房時,還把他們逃跑的事情大肆宣揚瞭一番。
柴房裡關著的旭陽派弟子,雖說在對上絕仙閣時都投降瞭,但最起碼他們沒有臨陣脫逃啊!
結果在他們拼死拼活的時候,居然有人茍且偷生,收拾瞭一堆金銀細軟打算跑路!?要是真的讓謝大夫和謝師姐跑路成功瞭,那真的是越想越氣!
他們過得不好,其他人也別想過得好!
不知是誰先開始動的手,等守衛過來拉開眾人時,謝大夫和謝師姐的身上都帶著不少的傷。
尤其是謝大夫。
大傢不好對謝師姐一個女子動手,就把更多的怒氣都發泄在瞭謝大夫身上。
謝大夫從嘴裡吐出兩顆被打斷的牙,捂著臉哎呦直叫喚。
他怨恨姚容,怨恨阿溪,最後更是把自己的女兒也給怨恨上瞭。
要不是她要跑回來取什麼首飾,他怎麼可能會被絕仙閣的人當場逮住!
又怎麼可能會遭受到這樣的痛苦!
謝師姐害怕地縮在墻角,雙手環抱著自己。
剛剛在黑暗中,不知道是誰扇瞭她一巴掌,疼痛加委屈交織在一起,讓謝師姐的鼻尖都開始酸澀。
她想跟謝大夫抱怨一一,卻在抬頭的瞬間,看清瞭謝大夫的眼神。
那樣冰冷中夾雜著怨恨與遷怒的眼神,讓謝師姐的心沉入谷底。
比方才更甚的後悔絕望如潮水般淹沒瞭她。
姚容和阿溪各自提著燈籠,向著今晚住的院子走去。
阿溪突然道:“娘,我想喝酒。”
“想喝什麼酒?”
“桃花釀。”
“那我們去一趟旭陽派的地窖,看看裡面有沒有桃花釀。”
姚容腳步一拐,領著阿溪去地窖。
阿溪快走兩步,跟在姚容身側:“娘,你怎麼知道地窖的具體位置。”
“我之前去過。”姚容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晚風拂面,阿溪用指尖撥開鬢角的碎發:“我還想吃栗子糕,不過現在肯定買不到。那就吃烤花生吧。”
“不用退而求其次。”姚容笑道,“我那兒就有一盒栗子糕。”
這些糕點能保存的時間還是比較長的,趕路中途停下來補給的時候,姚容看到路邊有店鋪在賣栗子糕,就順便買瞭兩盒。
有瞭栗子糕,地窖裡也找到瞭桃花釀,姚容將燈籠掛在廊下,和阿溪一塊兒坐在院中石桌上。
阿溪拔開酒塞,給兩人的杯子滿上。
酒香清冽,阿溪一口氣喝完瞭一杯:“上回和娘一起飲酒,還是在清風鎮的時候。”
姚容慢慢抿瞭一口酒:“上回飲酒是為瞭壯膽,這回飲酒是為瞭什麼呢?”
阿溪輕笑:“果然什麼都瞞不瞭娘。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不免有些感慨。”
那段痛苦的時光,終於得到瞭釋懷。
明媚光輝的未來就在前方,她的心不會再被那段過往困住。
從此以後,她的心才是真正自由的。
姚容抬頭,望著天上那輪圓月。
阿溪學著她的動作,一起欣賞月亮。
等姚容重新將視線移回來,大半壺酒已經被阿溪偷喝光瞭。
她一隻手臂搭在桌面上,另一隻手拎起酒壺,想要再給自己倒酒,卻隻倒出瞭幾滴酒。
“喝完瞭。”阿溪看著姚容,耳朵和臉頰都泛著醉後的紅暈。
姚容取走她手裡的酒壺,調侃道:“哪裡就物是人非瞭?你的酒量,還是和以前一樣差。”
“我才沒有醉呢。”
“醉鬼都喜歡說自己沒醉。”
阿溪嘟囔:“這話你以前就說過瞭。”
“嫌我嘮叨?”
“沒有啊。”阿溪支起身子,拉近瞭她和姚容的距離。
姚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靜靜坐著不動。
阿溪抱住姚容的胳膊,湊到姚容耳邊,用非常小的音量撒嬌:“娘,我喝醉瞭,今晚也要像上次一樣跟你睡。”
姚容失笑:“你是不是故意喝醉的?就為瞭跟我一起睡。”
阿溪的笑容透著幾分狐貍般的狡黠:“娘你說是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