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福妾(清穿) 第35節

作者:南風不盡 字數:4995

一覺起來,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感。

原來她早已將徽州當成瞭傢鄉,也無可厚非地懷念著程傢人。

在程婉蘊吃好喝好安心養胎,順帶掰著手指等吳氏進京時日的時候,胤礽正領著五百親兵、八個哈哈珠子,以及兩車藥材、三個太醫,與胤祉奔襲在黃沙漫天的官道上。

他們每日要趕五六個時辰的路,隻在換馬的時候歇息一會兒。

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離京也有百裡,頂著烈日騎好幾個時辰的馬沒一會兒便汗流浹背瞭,胤祉平日裡不是擅武的,這連日來騎馬趕路大腿都磨得血紅,正是受不瞭的時候,揚聲叫道:“二哥,再歇會吧!實在不成瞭!”

胤礽回頭瞧瞭一眼,見胤祉的確搖搖欲墜的樣子,便抬起手,勒緊瞭韁繩:“前頭有個荒廢的茶棚,就在那兒歇上一刻鐘吧!等會就要進沙漠瞭,等換瞭駱駝就能舒服些瞭。”

胤祉連應都應不出聲瞭,隻一味點頭。

親兵把茶棚圍瞭,又查探瞭一番,的確杳無人跡,這才將胤礽、胤祉請瞭進來。

這茶棚就剩瞭個頂子,沒個坐的地兒,胤祉便坐在扈從背上,不住地喘氣扇風。

胤礽則背著手走到茶棚後頭,額楚跟上來,低聲道:“爺,奴才打聽清楚瞭,明相早咱們兩個時辰出的京,現隻怕已進沙漠瞭。”

“誰跟著?”胤礽面沉如水。

“雅當,他遠遠綴在後頭,不敢靠太近,怕被明相散在後頭斷後的人發現。”

胤礽點點頭:“知道瞭。”

做瞭那場夢之後,胤礽便暗中將夢中所示跟他一起去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的親兵、扈從全提前犁瞭一遍。

這些人的身傢背景、祖宗八代、姻親兒女,他全查瞭個遍,但都沒查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的扈從全出身赫舍裡氏,忠心耿耿;親兵出自皇帝親率的上三旗,早就被康熙篩過一遍,更是幹凈。

他如夢中一般收到瞭皇阿瑪的旨意,點齊人馬時,他都還在困惑,他身邊的人沒問題,到底是哪裡出瞭錯?

一路上,胤礽又把夢回想瞭好幾遍。

隻是夢境太碎,變幻太快,直到他翻來覆去回憶,才忽然註意到夢境中的馬廄裡似乎拴著幾匹駱駝。

康熙率大軍出征,並沒帶駱駝,那就是還有其他人……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恍若劃破黑夜的雷電,撥開瞭他頭腦中的迷霧——密旨並非獨獨發給瞭他和老三,一定還有其他人比他更早接到聖旨、更快到瞭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不會是其他阿哥,他們年紀太小,隻會是朝中重臣!

疾風呼嘯,胤礽縱馬狂飆,一下就想明白瞭。

皇阿瑪是怕有個萬一,才將他和老三叫來的,這樣哪怕有什麼不好,老三是皇阿哥,代表著宗室皇親,另外還有個朝中重臣作為見證……朝中的重臣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六部尚書裡李光地、熊賜履、張英……但他們大多都是漢臣,皇阿瑪不會選他們的。一定是滿人!

那就隻有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佟國綱、納蘭明珠瞭……但叔公和佟國綱都上瞭前線,京城裡就剩下納蘭明珠瞭!

胤礽想到這,一切都明朗瞭。

於是先前趁著換馬休息,他又暗中派人兵分兩路:一個回京查探明相行蹤,一個換上快馬沿路去追。

如今額楚來回,想來是兩撥人都有瞭結果,與他猜想一致。

明珠比他更快,他暫且追不上,但他大概知道明珠在盤算什麼瞭,隻怕老大能順利隨軍出征,也少不瞭明珠在後頭替他使勁。

局勢已然明瞭,胤礽反倒不怕瞭,看胤祉的腿已在太醫照料下裹上瞭傷藥又墊瞭棉墊,便下令繼續趕路。

七月的沙漠烈日炎炎,熱風滾滾,眾人才走瞭一會兒便嘴唇裂口、眼角被砂石磨得生疼,胤祉渾身都被汗水浸透瞭,趴在駱駝上一動不動。眼前黃沙茫茫,一眼望去,變幻莫測的沙丘好似一隻巨手要重重拍下……

胤祉覺著自個快要烤熟瞭。

幸好天色漸晚,空氣裡的熱度好似一下被抽空瞭似的,很快就冰涼下來。

夜色彌漫之時,胤祉又開始覺著冷瞭,他在心裡不斷咒罵這鬼天氣,沒留意他們已走到幾處被掩埋的殘垣斷壁之中,忽然又聽見打前站的親兵大喝一聲:“什麼人!”

隨即那幾個親兵飛快地爬下駱駝,朝不遠處兩個慌忙逃竄的人影追去。

胤祉還沒回過神來,又發覺前頭太子身下的高頭大馬突然揚蹄嘶鳴,將太子狠狠甩落在滾燙的沙石堆中。

“二哥!”胤祉直接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趕馬上前。

“千歲爺!”剩下親兵和扈從也各個目眥欲裂,立馬圍瞭過來,太子若有好歹,他們就是全傢人頭落地也不夠的!

所幸沙漠地界,腳踏流沙陷,地面不算堅硬,眾人扶起太子,他還很清醒,身上也沒有其他傷,隻有左腳磕不慎被一塊兒尖銳的石塊上劃瞭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胤礽靠在哈哈珠子身上,很冷靜地道:“不礙事,別都圍在這,你們也去前頭幫忙,務必把那幾個匪徒活捉瞭過來!”

隨行的太醫立刻開瞭藥箱來清理包紮,胤祉擔憂地問道:“二哥,這下還如何趕路?要不讓人去附近村落裡問問有沒有車,套個車再走吧。”

胤礽臉上身上都是沙土,瞧著狼狽不堪,目光卻堅毅地搖搖頭:“這樣荒郊野嶺的地方,哪有村子?皇阿瑪病中急召,如何耽擱得起,你聽我的就是瞭,你也累瞭,坐在那兒喝口水,待會人逮住瞭咱們再繼續趕路!”

明珠這時候恐怕都到皇阿瑪跟前瞭,他們再耽擱下去黑的都能被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成白的瞭。

胤祉隻好咽下瞭剩下的話,皇阿瑪的用意,他看得明白。皇阿瑪親征自然也有太醫隨行,想來行宮裡不至於缺醫少藥,至於為何這麼著急叫他們來,也是為瞭即便有個萬一,太子在身邊也能順利接手祖宗江山的萬世基業,而他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擋箭牌罷瞭。如今太子這麼急哄哄地趕過去,是真的孝順還是……

胤祉垂下眸子,接過扈從遞過來的牛皮水袋喝瞭幾口,心底也有些陰暗的嫉妒好似那即將沸騰的滾水,在看似平靜的水面底下冒著泡。

胤礽任由太醫將他的腿固定好,又墊瞭棉佈、紗佈,捆得結結實實,就是怕等會騎馬再傷著。

夢中已經警示他會在此地受傷,走到這兒,一眼見到這幾片斷墻,他就認出來瞭,但在深思熟慮之後,胤礽還是決定將計就計——他受瞭傷,或許皇阿瑪還不會那麼生氣。

翻過這片不大的沙漠,再走上十裡就能望見山口,也不過是多受一兩個時辰的罪。這一點痛苦,他受得住。

胤礽自嘲地扯瞭扯嘴角。

不過,他這次沒再讓胤祉先行,胤祉本就累得夠嗆,巴不得多歇會,自然沒提出任何異議。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那幾個抓賊的親兵拖著個屍體回來請罪:“太子爺恕罪,奴才們沒用,隻捉住一個,一時沒看住,還讓他死瞭。”

那屍體脖頸一道血口子,前胸血淋淋的,看來是見勢不好立刻拿匕首抹瞭脖子。

胤礽坐在沙地裡,見那屍首穿的粗佈衣裳,生得十分普通,這種人混入人群裡隻怕都認不出來,他沉吟瞭一會兒:“搜過身瞭麼?”

“搜過瞭,腰上盤瞭幾根絆馬繩,隻怕是這附近的匪盜。”

胤礽再掃瞭一眼屍首,卻覺著不像,這人皮膚不黑不紅,不像成日在沙漠裡混跡的。而且這種匪盜大多貪生怕死,怎麼會這麼果斷舉刀自盡?不過此時他心中已有計較,便沉聲道:“把這屍首帶上,接著趕路。”

胤礽在哈哈珠子的攙扶下重新上馬,腿傷也沒辦法全力奔馳,勒著韁繩一路小跑,走到夜裡才走出沙漠,隨後再穿過一條狹長的山道,就被遠遠偵查在外的禁軍發現瞭,一個都統騎馬過來請安:“給太子爺請安、給三爺請安。”

相互見禮又查對瞭令牌,胤礽便讓其在前帶路。

那都統見三阿哥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太子,不由多看瞭兩眼,但很快就被太子身邊的哈哈珠子瞪瞭一眼,又不敢多問攀關系,隻好專心在前頭帶路。

康熙駐蹕之所,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中,營帳前三班禁軍點著松明火把輪流值守,天色已黑,但大帳裡還點著燈,胤礽、胤祉便領著太醫跪在帳前侯見,隔瞭會兒才聽見帳子裡穿來壓抑地咳嗽聲以及康熙威嚴的聲音:“都進來吧。”

大帳裡,康熙半臥在當中的床榻上,手邊還放著一卷書,顯然剛才還有精神看書。一側侍立著梁九功,另一側則陪坐著明珠。

胤礽一進門便瞥見瞭坐在那捧著藥碗替康熙嘗藥的明珠,他腳步頓瞭頓,又恢復如常,徑直跪到康熙的病榻前:“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明珠頗有心計,又深受皇阿瑪信重,他空口白牙,不能說出夢中之事,就不好揭破這層窗戶紙,否則胤礽可真想揮拳狠狠搗在他那張笑裡藏刀的臉上。

康熙見兩個兒子一身黃沙臟兮兮地進來,尤其太子走起路來竟分外艱難,不由十分動容,之前那點不快一下消散瞭,撐起身子道:“保成,你的腿怎麼瞭?”

“兒子不礙事,方才路上遇到一行拌馬劫道的匪徒,一時驚馬不慎扭傷瞭腳,這才來遲瞭,請皇阿瑪恕罪!”胤礽瘸著腿走到床榻邊,望著康熙憔悴的病容,紅著眼跪下叩頭,“皇阿瑪身子好些瞭嗎?兒子帶瞭太醫和藥來,您叫進來好好瞧瞧。”

“什麼!竟有這麼猖獗的匪患?”康熙也吃瞭一驚,太子出門一定帶著兵,這些匪徒竟然不退卻?他心裡已經盤算著要撥一隊人馬把這條道好好清幹凈瞭。

“他們一見我們便跑瞭,但還是讓將士們打死瞭一個。”胤礽慢慢地說著,還用眼角餘光打量瞭一下明珠,他正露出一副驚異的模樣。

“奴才來時運道好些,竟沒遇上。”明珠自然而然地接瞭一句,“想來是小股流竄的匪盜,不成氣候。”

康熙這才略覺安心。

說著,太子帶來的好幾個太醫都進來瞭,康熙一瞧,道:“朕身子骨結實得很,不過一點風寒,哪裡用得著這麼多人?你這是把太醫院都搬空瞭?”

但胤礽還是堅持讓幾個太醫再一齊診斷開方,確定瞭隻是小病才松瞭口氣。

這時,太醫拱手道:“太子爺,您的腿也該換藥瞭。”

胤礽給太醫使瞭個眼色,卻被康熙抓瞭個正著,沉下臉道:“擠眉弄眼做什麼?你還有什麼瞞著朕的,就在這裡換!”

胤礽無奈,哈哈珠子搬來張椅子,他坐瞭,慢慢卷起褲腿,解下棉佈,掀開裡頭的紗佈,長長的傷口血肉翻卷著,上頭糊瞭一層草藥,但仍發紅腫脹,看得康熙眉頭狠狠一跳:“這叫扭傷?還不如實道來!”

“真不礙事,皮肉傷,皇阿瑪不必憂心……”

康熙見他換藥換得咬緊牙關,滿頭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心疼不已,不由道:“既然傷瞭腿,又何必連夜趕路,要是傷口不好怎麼辦?”

明珠這時眸光才微微閃過一絲興味。

他之前在康熙面前大肆宣揚太子理政多麼賢能,實則是為瞭點出太子趁機結交臣工、受盡百官阿諛奉承,甚至連“泰山之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瞭。

太子若為泰山,那萬歲爺算什麼呢?

當時康熙的神色分明是被他說動瞭呀。明珠別的不說,對康熙的心態那是日夜琢磨,琢磨得透透的瞭,那心裡紮瞭根刺的模樣,他一眼便知。

誰知太子這麼快就趕到瞭,自己安排要拖累他的陷阱,卻成瞭他博取康熙信任的苦肉計。

他這算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瞭吧?還折瞭一個心腹,嘖。

不過,不枉費他一收到消息就搶瞭太監送藥的活,賴在大帳裡死活不走,就為瞭想親眼看看太子爺是如何破局的,果然沒讓他失望啊。

太子爺這回反應怎麼這麼快?好像沒以前那麼好欺負瞭,明珠不動聲色地摸瞭摸下巴,再找機會恐怕難瞭。

真可惜。

明珠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場景,又掃到站在一旁當木墩子插不上話的三阿哥,他沒錯過胤祉眼底掩藏的難堪。

於是便起身奏請:“皇上,時辰不早瞭,奴才先帶三爺出去安置。”

康熙這才想起他還有另一個兒子,不由有些尷尬,看胤祉臉色也不好,便連忙準瞭,回頭又對太子道:“保成腿傷嚴重,就睡在這吧。”

明珠笑瞇瞇地對胤祉道:“外頭條件不好,還請三爺諒解,您跟奴才來……”

“有勞明相。”胤祉苦笑瞭下,黯然地跟著明珠出去瞭。

胤礽望著二人的背影,心底轉過瞭好幾個念頭。

康熙則仔細轉臉去看太醫給胤礽的小腿換藥,包紮的時候不時發話:“手輕些,哎,輕些……”

胤礽怔忪無言,一路而來的那些委屈痛苦,忽然就被這兩聲囑咐打散。

皇阿瑪分明待他頂好,可為何總是會受人挑撥,不信他呢?是他做的還不夠好麼?

他不由暗自嘆息。

等新的藥熬瞭來,胤礽親自接過嘗瞭藥,這才服侍康熙喝下,又從袖袋裡掏出個油紙包裹的糖:“皇阿瑪含一顆壓壓苦味。”

“你這是把朕當小孩子呢!”康熙嘴上這麼說,卻很受用地吃瞭,才發覺這糖清清涼涼,讓他幹澀發痛的喉頭都舒服多瞭。

“這是拿薄荷做的糖,您這時候嘴裡沒味,嗓子還疼,吃瞭舒服些。”胤礽為康熙細細掖好瞭被子,“是我身邊格格程氏的手藝,之前兒子偶有上火的時候,多虧瞭她用心伺候,您還不知道呢,她已有喜瞭。”

康熙聽瞭果然高興:“是個有福氣的,能為你開枝散葉,很好。”又問瞭太子的小阿哥如何,那肩和胳膊肘的毛病可好些沒有?下頭的人照顧的精心不精心?

胤礽便耐心地陪著說瞭會兒話,康熙病中精神短,漸漸安睡著瞭。他才讓哈哈珠子抱瞭一床被褥來,就在康熙床下腳踏上蜷縮著打瞭地鋪。

他累極瞭,這幾日不僅心神如拉滿的弓弦般緊繃著,身子也幾乎熬打不住,可是這會兒卻也沒法子立馬入睡,他在黑漆漆的深夜裡睜著眼,想著那個夢,又想著以後。

如今算是將第一道坎熬過瞭,皇阿瑪病得不重,他也沒被草草打發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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