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宇宸搭在腿面上的手指瞬間攥緊,指甲重重刺壓著掌心內的軟肉,然而僅過瞭三秒,他就松開手,改坐姿為跪,隨後躬下脊背,兩手扶地,以最標準的姿勢,朝謝印雪拜叩。
他的每一次叩首,額頭都緊緊貼住地面,毫不含糊,任誰來都挑不出丁點毛病。
“卞先生,你這頭磕的不錯,比我徒弟拜師時都認真。”謝印雪不禁表揚他,“練過啊?”
卞宇宸沒有正面回答謝印雪的問,隻提醒他兌現自己的諾言:“謝先生要我做的,我已經做瞭。”
偏偏謝印雪卻說:“可惜,我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擺明瞭是要賴賬。
但卞宇宸除瞭認栽別無他法,畢竟謝印雪沒明確說過“隻要你磕頭我就一定能讓你和我一樣”這類的話,何況他即使說瞭,要賴同樣能賴,並且卞宇宸也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
他沒動怒,也沒改變跪姿,而是靜靜地向謝印雪闡述事實,僅最後一句揚高瞭聲調:“我不需要你也能活到最後一天,但是這不夠你知道嗎!”
謝印雪的神情卻比他更沉靜,連聲音都是平淡的:“如果註定不夠,那麼加上你也是一樣的,除非我們都有三頭六臂,一個人能同時做三個人的量。”
卞宇宸問:“你不能有嗎?”
謝印雪反問他:“我怎麼能?”
卞宇宸就說:“你不是多長過一個頭?”
謝印雪開始回憶自己什麼時候多長過一個頭——噢,青山精神病院那回。
問題那不是多長一個頭啊,謝印雪懶得和外門人解釋控偶和憑空長頭的區別:“那也是隻長頭,沒長手,光長頭有什麼用?”
卞宇宸尋思:長頭不比長手難多瞭?你連頭都能多長一個,多長兩雙手很難嗎?
不過這些話卞宇宸沒蠢到問出來,見自己的提議全被否決,他想聽聽謝印雪的想法:“那謝先生你有何高見?”
謝印雪徐聲道出四個大字:“別做太監。”
卞宇宸:“……”
什麼意思?
皇帝不急太監急是吧?
宜守本份,謹防口舌……
卞宇宸在心中默默念瞭三遍這句話卦象給他的勸言,才能使表情穩住不變得扭曲。
“你還是回去吧。”謝印雪眼角斜瞥他一眼,便又接著幹自己的活瞭,“目前你們除瞭好好活著,幫不上我什麼忙。”
卞宇宸聞言起身就走。
他和謝印雪當真聊不到一塊,再留下硬講也是自討無趣,自尋其辱。既然謝印雪叫他別做太監,那他就好好當皇帝,反正明天會有人上趕著當太監的。
謝印雪則在鑿出三塊石塊,時間也逼近第四日清晨時才起身踏上歸路。
內庭花園中,此刻四下一片死寂,仿佛連吹過的風都是無聲無息的,隻有謝印雪踩在沙礫上的細碎響動依稀可聞,但眾參與者都沉眠於夢中,並不在意這點窸窸窣窣。
人身獸首人們則像是荒涼沙漠裡毫無生機,孤獨矗立的大理石雕像,也沒有分給謝印雪一個目光,不過謝印雪大老遠的就把視線定格在瞭一個擁有胡狼獸首的男人身上。
謝印雪都走到他背後瞭,男人也沒有回頭。
於是謝印雪直接伸手,要去拽他的尾巴。
可那根前兩天還會親昵地主動纏到謝印雪腕間貼蹭膩歪的尾巴,今天就像是忽然進入瞭叛逆期的不孝子,謝印雪往左摸,它就往右躲閃;謝印雪改變方向追過去,它又朝左邊閃開,任誰都看得出,尾巴的主人是鐵瞭心地要與謝印雪作對。
上個膽敢違拗謝印雪的卞宇宸已經被噴成孫子瞭,奈何這根尾巴的主人是謝印雪的摯愛,他怎麼會舍得讓步九照當他孫子呢?
所以謝印雪沒再試圖去捉男人的尾巴,而是抬手撫上男人的脊骨兩側隆起的背肌,這具天生就是頂級獵食者的身軀強大魁偉,謝印雪摸他卻像是在摸溫馴的愛寵,連呼喚聲都像:“嘬嘬。”
步九照:“……”
什麼逼動靜?
雖說狼和狗是近親,都是食肉目犬科動物,可說到底品種還是不一樣,因此讓任何狗勾都無法拒絕的“嘬嘬”聲對步九照無效。
他還是死不回頭。
謝印雪隻能使出殺手鐧——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他邁步腳準備繞到步九照面前,結果才往左邊踏出一步,他就看見男人頭頂那對尖尖的狼耳機敏地一動,尤其是左邊的那隻,直接靈活地轉到瞭後側方,像是在聽聲辯位。
見狀謝印雪眉尾一挑,還沒落下的足面換瞭個方向,朝右邊走去,這下子男人頭頂右邊的尖耳也跟著轉向瞭後方。
謝印雪看懂瞭,他開始倒退——沒退成功。
步九照的尾巴活像多長瞭幾雙眼睛,謝印雪剛有後退的趨勢,它就“嗖”地彈射出去,猶如觸手般圈住謝印雪的腰身,人也扭過頭,獸瞳幽幽凝著謝印雪,明明一句話沒說,謝印雪卻從他眼底精準讀出瞭“你還知道回來?”的控訴。
至於為什麼隻能靠眼睛讀出來呢?
自然是因為步九照說不瞭話。
想到這裡,謝印雪唇邊的笑容隱隱變淡。
他沒有掙紮地順勢被步九照拉到身前摟住,男人把他箍進懷裡,將狼吻抵在他的頸側嗅聞著,像是想把他的所有氣息都藏進五臟六腑,用來彌補這兩天不能長時間接觸留下的遺憾。
而那對胡狼尖耳就在謝印雪頰邊掙動著亂蹭,隨便抬抬手就能捏到,謝印雪卻沒去捏,他回抱住步九照,在男人耳畔輕聲嘆道:“你這般模樣,起初我覺著新奇,可直至適才我方發現,你這個樣子並不好看。”
“我們今天又沒瞭一個人,他留下的爛攤子得有人補上。”
“恰好你最近不好看,我就不來多看你瞭。”
聞言,步九照身體微頓,隨後直起瞭上身垂眸與謝印雪對視,還往一側小幅度地偏瞭下頭顱,在身勢語言中,這個動作代表疑問、困惑和不解。
謝印雪心想:步九照這模樣乍一瞧倒挺乖,不過他要是能說話,此刻肯定要陰陽怪氣地冷聲質問自己瞭。
步九照也確實想問問謝印雪是個什麼意思。
謝印雪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鑿石頭填補屠文才遺留的空缺他能理解,但偏要加上一句他不好看瞭是什麼意思?!
步九照俯下身軀張開嘴巴,胡狼的鋒利犬齒隨之映現,在謝印雪頸側流連,像是在尋找一個適合留住齒痕的地方。
黃沙似金,殘霞如血。
身形纖細的青年在獸類利齒的威脅下卻柔馴地仰起脖頸,仿佛一個等待神靈引領和審判的亡魂。
步九照沒辦法,旁人在他這裡告饒哀求皆無用,他卻願意為謝印雪保留一份特殊的心軟。
誰知就在步九照準備直起上身放過謝印雪時,謝印雪主動抬起瞭手,捧住狼首的吻部讓步九照低下頭來與他抵額貼近。
在金飾撞擊的磬聲中,步九照聽見謝印雪問他:“你呢?”
“你覺得我什麼樣子最好看?”
步九照無法說話,所以他用手摹畫勾描著謝印雪的眉眼,細細的、密密的,沿著面龐的每一處肌膚,他身體、脊背、和肋骨的每根線條,用無聲的言語告訴謝印雪答案:
你的所有,你的一切,你的全部,都是我欲望燃燒的薪柴,靈魂湧動的沸點。
謝印雪彎眸笑瞭笑,然而他最後卻和步九照說:“等你能說話時,再親口告訴我吧。”
第263章
不出卞宇宸所料,第四天早上,當人身獸首人們幫眾參與者把昨晚的完成的石塊建成石梯離開聖殿後,聖殿裡太監就變多瞭——幾乎所有的參與者都成瞭無根之人,包括男的在內,他們有根也似無根。
“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蕭斯宇比出兩根手指,神情嚴肅地和大傢說:“好消息是:殘次品石塊的出現是有規律的,損耗率是每天增加兩塊;壞消息是第五天以後,我們找幹屍幫忙鑿出來的所有石塊都不能用,全是殘次品——除瞭陳雲。”
幹屍們幫陳雲鑿出來的石塊沒有殘次品,明晃晃地昭彰著鎖長生對她的偏愛,對其他人就不是這樣瞭。
“除陳雲以外,今天我們每個人的石頭都碎瞭三塊。”呂朔註視著開滿藍睡蓮的石塊,推算道,“以我從大二就開始做行測的多年經驗來看,明天絕對是碎五塊,後天全碎。”
他們前天讓幹屍幫忙鑿出的石塊,七塊裡碎瞭一塊;昨天幫忙鑿出的,到今天七塊裡又碎瞭三塊。
故不難推導出,假設今天他們繼續找幹屍幫忙,那到瞭明天——即第五天早上,參與者們在第四天找幹屍幫忙鑿出的七塊石塊中,將會有五塊碎裂。同理亦可推得,到瞭第六天清晨,他們在第五天請幹屍們幫忙鑿的石塊,全部都將會是不能用的殘次品。
姚小果皺眉:“那大後天之後呢?”
如果第五天找幹屍幫忙是無用的,那第六天和第七天再找又會怎樣?也依然和第五天一樣全是殘次品嗎?
蕭斯宇抿瞭抿唇,啞聲道繼續解釋:“……這不好說,有三種可能,一,還是全碎;二,碎一塊;三,碎五塊。因為古埃及神話很註重輪回,所以殘次品石塊的出現規律也應該是一種循環輪回。”
全碎的規律為:一、三、五、七、七、五、三、一……
碎一塊的規律為:一、三、五、七、一、三、五、七……
碎五塊的規律為:一、三、五、七、五、三、一……
“我們到目前為止,一共才鑿好瞭254塊石頭,還差334塊。”茜茜根據昨天大傢的石塊產量,在心中預估瞭下這三種規律對應的結局,“無論石塊出現的規律是哪一種,我們都很難把石梯搭完。碎一塊還有一線生機,如果規律是全碎和碎五塊,那除陳雲以外,我們剩下的人恐怕全都難逃一死。”
她的話已經夠叫人沮喪瞭,辛月春還來潑瞭瓢冷水:“不可能是隻碎一塊,碎五塊我們都得謝天謝地,求著鎖長生別給我們搞全碎的規律。”
確實,按照鎖長生的一貫作風,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就是碎五塊——全碎未免太讓人絕望,碎一塊又太簡單,碎五塊則正正好,如同吊在拉磨的驢子眼前的那根胡蘿卜,能給人看到一線生機,卻又觸不可及。
辛月春自嘲一笑:“不過我感覺不管碎幾塊結局都差不多,畢竟我們現在全靠找幹屍幫忙才能湊夠每日要求的石塊數量,前三天身體條件還好人也多時攏共才鑿出254塊,今天加後三天卻要鑿出334塊,可能嗎?”
他們的體能在高溫環境中逐日下降,身體經過大運動量導致的延遲性肌肉酸痛又在這兩天達到瞭頂峰,他們今天甚至連繼續鑿出和昨天一樣的石塊數量都難,一旦沒有瞭幹屍代鑿的那幾塊石頭幫忙湊足任務所需的石塊數量,那他們都要變屠文才2.0。
“萬一呢?”詹蒙還抱有美好的理想,搔搔後腦勺說,“我們不是有謝先生幫忙嗎?而且陳雲找幹屍鑿的石塊是不會有損耗的。”
李嬋衣搖搖頭:“他們那多出來的石塊加在一起最多也隻夠幫助我們活到最後一天,沒法填上屠文才留下的空缺,就搭不完石梯,最後同樣是個死。”
詹蒙思索:“缺幾道臺階沒事吧?我們可以跳過去啊。”
李嬋衣卡殼瞭:“……理論上可以,但是你能確定我們最後會缺幾道臺階嗎?”
詹蒙又在虛空抄袖子:“光猜不幹活有什麼用?埋頭鑿就完事瞭,到底缺幾道第七天肯定會知道的。”
眾人在他的鼓動下,也紛紛準備開始今天的苦工。
卞宇宸卻在這時突然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姚小果猛地看向他:“什麼辦法?”
卞宇宸直勾勾望著謝印雪:“我們若能變得和謝先生一樣,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怎麼?”辛月春瞅瞅他又瞧瞧謝印雪,“你的意思是他能把我們全變成和他一樣的超人,擁有鋼鐵之軀?”
卞宇宸拋出個鉤子,後面辛月春再追問他卻閉嘴瞭,跟啞瞭似的,硬是不開腔,明顯是顧忌著卦象,在避免多說而與謝印雪再次口舌之爭。
可他這一鉤又拋得極好,把人胃口釣足瞭,哪個釣魚佬見瞭都忍不住要問問這永不空軍的技巧。
因此見卞宇宸和謝印雪都緘口不語,李嬋衣接話瞭,她先回答瞭辛月春:“超人未必,但絕對能令我們擺脫肉體凡胎的限制。”
緊跟著將目光投向謝印雪:“我是無名小卒,可陳老先生座下高徒之名,蜚聲遐邇,我早有耳聞。”
謝印雪可以不理卞宇宸,李嬋衣既然提到瞭他師父陳玉清,謝印雪便不能置身事外,即刻道:“原來李姑娘認識我師父啊,您早說,憑這份故人之誼,您的忙,我說什麼都得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