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月買的是稿紙,她傢裡經濟條件差,現在大運動結束,報紙雜志征稿的稿費制度已經恢復,她便想方設法掙些錢,準備投稿H市最大的日報。
簡璐來一趟,買瞭瓶墨水,她一瓶墨水快見底,得備著。
其他人也四處看看,邱翠萍出手最大方,稱瞭一斤桃酥一斤冬瓜糖,又買瞭一包餅幹,花錢花得孫尚美心裡不住嘖嘖稱奇。
看來她傢裡條件是真好,對她也好,不過想起邱翠萍曾經下鄉當瞭好幾年知青,孫尚美又想不明白,這麼心疼閨女的傢庭,怎麼舍得讓她下鄉插隊去。
“邱翠萍,你這花錢是一點兒不節制啊?”郝月是個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總覺得這人不當傢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忍不住多嘴一句。
可話剛說出口,她就後悔瞭,自己說她一句,這人怕不是會鬧騰起來。
誰想到,這回邱翠萍不一樣瞭,笑瞭笑解釋,“沒事兒,我這是一個月的量,慢慢吃。”
奇瞭怪瞭,郝月竟然覺得邱翠萍好說話瞭!
“邱翠萍?”
正說話間,一個女同志亦步亦趨走瞭過來,直盯著邱翠萍看,就眼神兒裡閃爍著幾分疑惑和打量。
“你是邱翠萍啊?”女同志又想瞭想,接著問道,“在D市當過知青的嗎?”
邱翠萍愣住,一時沒有回答。反而是旁邊的宋桂蘭替她應瞭,“是,翠萍是在那邊插隊幹瞭幾年。”
這事兒大傢都知道,畢竟戶籍和檔案裡都寫瞭的。
“真是你啊?!”女同志立馬拉起她的手,卻被人邱翠萍瞬間躲開,尷尬神色爬上女同志的臉頰,“翠萍姐,你還記得我不?我是馬小玲啊!十年前,我們在下鄉當知青的火車上碰到的。”
邱翠萍瞬間瞪大瞭眼睛,瞪得眼珠子差些掉出來,一張嘴張瞭張,到底沒說出什麼,隻是面上泛紅,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著急的。
“你這幾年變化好大呀,我壓根兒認不出你瞭,要不是剛剛聽那同志叫你名字,我都不相信能在這兒碰見你!”
“同志,你們倆是當知青認識的?”宋桂蘭湊過去,覺得這緣分挺奇妙。
孫尚美也喜歡聽故事,隨聲附和,“十年後才再見到?”
“對呀,那時候我們就在火車上見瞭一回,然後就去不同的地方當知青瞭,沒想到啊,居然能在這兒見到!”馬小玲一陣激動,可看著邱翠萍的神色,這人好像不認識自己瞭,“你...我不會認錯人瞭吧?你真不記得我瞭?”
馬小玲左看右看,試圖將人和自己十年前有一面之緣的記憶重合起來,不過記憶模糊,“你是從A市去D市松原縣下鄉當知青的邱翠萍吧?”
“是她是她!”宋桂蘭和孫尚美明顯比當事人激動,名字和地方都對得上,這樣的多年後重逢的戲碼她們最愛看。
邱翠萍臉色蒼白,嘴唇都在顫抖,“是,小玲啊,我...我就是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現在有印象瞭,畢竟,畢竟太多年瞭。”
“是,真是太多年瞭,你這是考上大學出來瞭嗎?我也是!”
老友重逢,其他人也跟著熱鬧,簡璐看著邱翠萍的臉色,總覺得她這會兒倒比平時更像是生病瞭,臉色有些蒼白。
和老朋友相遇,這是激動得太過瞭?
原本以為邱翠萍要和馬小玲多說說話或是去吃個飯,簡璐幾人買完東西準備先回去,誰知道,邱翠萍竟然也開口要走。
“我們還得回去學習,就先走瞭啊。”
在隔壁師范大學念書的馬小玲有些遺憾,“行,那下回我再約著敘敘舊啊。”
簡璐和孫尚美聽到這話對視一眼,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瞭,邱翠萍竟然說要學習?!
邱翠萍當然沒有回去學習,這人回到宿舍把買的吃食鎖進櫃子裡就收拾著出門瞭。
孫尚美覺得這才對瞭,這是她認識的邱翠萍。
不過,邱翠萍不再出幺蛾子,宿舍幾人覺得日子都好過瞭,慢慢地又恢復瞭和諧的相處氛圍。
——
期中考試結束後,學校星期六下午多出瞭半天假期,簡璐和孫尚美以及宋桂蘭去參加詩社的活動。
今年,H市兩所大學的詩社組織交流活動,每人準備最少一首詩,帶來互相交流。
簡璐在這兒看到瞭許多後世看不見的場面,不少同學閉著眼,慢悠悠背誦著自己的詩,抑揚頓挫,情感充沛,其他同志聽瞭便用力鼓掌。
背完詩,有人還會分享自己的創作經歷,大部分人生活閱歷豐富,以情賦詩。
這會兒正在人群中央念詩的便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男同志,三十多歲,在鄉下當瞭六年知青,高考恢復後考上大學終於返城,烏黑的發絲中已經摻雜瞭幾根白發。
“這首詩是我插隊當知青的時候寫的,我還記得,那年是我下鄉第一年,遇到秋收搶收,大晚上的田裡全是人,大傢都在幹活,我以前哪見過這陣仗,搶收一個月真是累得直不起腰,回知青所也吃不瞭一口飽飯。那天,我現在還記得...”
他目光註視著前方,不知道是盯著教室墻壁,還是透過墻壁思緒回到瞭遙遠的知青歲月。
“那天,天色暗淡,月亮很圓,就那麼掛在天上,我們搶收到瞭夜裡九點多十點,一整天就吃瞭兩個棒子面饅頭,又累又餓,就是那時候,一切忙完瞭,我癱坐在地裡,身前身後都是稻谷,抬頭是黑夜明月,低頭是莊稼地,寫瞭這首詩《思鄉》。現在我能上大學,能有飽飯吃,還能想起來那天的樣子。”
77級大學生裡,不少都是知青考回城的,對此很是感同身受,好像透過這位同學的描述,自己也回到瞭過去的下鄉歲月,和著淚與塵土。
簡璐跟著鼓掌,她以前對詩社興趣不大,還是孫尚美拖著她來參加的,每回參加活動也是隨便參與看看,可此刻,卻也被帶進這個同學的詩,雖然是自己沒有經歷過的歲月,好似也能體會一番心緒。
“真挺不容易啊。”孫尚美坐在簡璐旁邊感慨,而她旁邊的宋桂蘭眼角泛紅,明顯是被勾起回憶。
“桂蘭姐...”簡璐掏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示意她擦擦眼角。
宋桂蘭想到過去當知青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種情緒交雜,如今好不容易考回城,能讀大學,又有一種深深的慶幸。
在她眼裡,自己和郝月邱翠萍是一類人,都是經歷過漫長知青歲月的,她心裡將兩人劃分得更親近些。
詩社進行到一半的流程,大夥兒又自由行動起來,三四人、五六人圍坐在一起品讀詩集,偌大的教室分成瞭好幾塊。
“哎,璐璐姐,你看看,那是不是翠萍姐的熟人,那個,那個...馬...”
簡璐提醒她,“馬小玲。”
“對!”孫尚美想起來瞭。
馬小玲察覺到不遠處的目光,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也看見瞭幾人。
“你們是翠萍的室友吧?”馬小玲臉上掛著笑,過來打招呼。
“是。”簡璐將三人的名字報瞭報,大傢也算正式認識瞭,“小玲同學,你也參加你們學校詩社啦?”
“對呀,今天我們學校的過來你們學校搞交流會,我還說到時候找翠萍說說話呢。”
孫尚美覺得兩人關系好,好奇問她,“小玲姐,你和翠萍姐就十年前在火車上見瞭一面,看著關系好好啊。”
說到這兒,簡璐也挺疑惑,馬小玲很想和邱翠萍親近似的。
不過邱翠萍的態度卻讓人看不透。
“那當然瞭,翠萍姐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又樂於助人,又無私奉獻,我們在火車上兩天,她可照顧我們。所以我一直記得她呢。”
啊?
簡璐和孫尚美對視一眼,就連對知青有特殊親近感情的宋桂蘭也驚訝,這些話,聽著和邱翠萍不太像啊。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年紀小嘛,下鄉當知青多遭罪,嚇得在火車上就難受,直接病瞭,那時候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就翠萍姐給我水喝,還經常摸我額頭看還發燒沒,整整照看瞭我兩天!不光我,其他人托她打個水幫忙什麼的,都很熱心,那兩天我頭都是暈乎的,多虧瞭她。就是可惜,我要去別的地方當知青,比她先下車,後來地方遠,我和她十年沒見瞭。”
孫尚美唏噓,“原來翠萍姐以前是這樣的?”
“不過興許是過瞭太多年,我也記不太清瞭,總覺得翠萍姐變化挺大的,要不是聽到你們叫她名字,還確認瞭她下鄉的地方,我都不敢認那是她。以前她跟我差不多,挺樸素的,那時候我們聊天嘛,她說她傢裡窮,人多,全靠她爸在傢電廠的一份二級工工資養著,日子過得緊巴巴,衣裳上都是補丁,她也節約得很,壓根兒舍不得花錢的。”
簡璐明白,現在的邱翠萍穿衣服挺大膽,買的衣裳款式時髦,面料又好,肯定和當年的樸素模樣不一樣。
“翠萍舍不得花錢?”宋桂蘭想想,翠萍天天抹雪花膏,衣裳也是買好的,看來傢裡是發達瞭。
幾人說瞭一陣話,馬小玲想去找邱翠萍敘舊,便跟著簡璐三人去宿舍。
“翠萍姐,你看看誰來瞭!你的老熟人!”孫尚美聽瞭馬小玲一番話,突然就對邱翠萍改觀瞭些,以前多好一個人啊,肯定是當知青的日子太苦太難,讓她像是變瞭個人。
邱翠萍正比劃著自己新買的一條佈拉吉,聽到聲音轉頭看去,臉瞬間僵住,嘴角肌肉跳動。
“你...”
“翠萍姐,我跟我們學校詩社一塊兒過來的,你一會兒有空嗎?我們吃個飯說說話吧。”
抿瞭抿唇,邱翠萍眸光閃爍,“不好意思啊,我有事兒瞭。”
“這樣啊。”馬小玲也不好勉強,“下個星期日休息呢?”
“也有事兒瞭。”
“下下個?”
邱翠萍不耐煩,嗓門也大瞭幾分,“都有安排瞭,我以後空瞭找你吧。”
驚覺自己反應有些大,邱翠萍盡量軟著聲音,“好嗎?”
“哦哦,好的。”馬小玲不是個傻的,有些失落地應下,告別離開。
她能體會出來,十年後再見,翠萍姐好像不太想和自己親近。
邱翠萍看著馬小玲離開,胸口劇烈喘息,好一陣才平緩下來,轉頭就看到簡璐正看著自己。
眼神閃爍幾下,邱翠萍破天荒地沖簡璐露出個微笑。
=
大二第一學期開學兩個月,星期六下午沒課,簡璐再請瞭半天假,湊瞭個兩天假期,在星期五下午出發回瞭趟傢。
明天是婆婆的六十大壽,傢裡總要熱鬧一番。
因著簡璐自入學以來一直是年級前幾名,各類活動也積極參與,從班主任到各科老師對她的印象都很好,因此請假也很順利。
輕裝簡行,簡璐就拎瞭一個單肩包坐上綠皮火車,在晚上八點左右回瞭海梧縣城。
不過這個點兒已經沒瞭回海島上的渡船,隻能等時間,明天一早登島。
程錚穿著一身白色軍裝,筆直挺拔地站在火車站站臺。
“程大哥!”
簡璐心情大好地朝他奔去,又是兩個多月沒見,在學習時還好,在火車上,想到一會兒就要見面的時候,思念便像蜘蛛吐絲,不一會兒便交織串出一張網,是思念的滋味,交織纏繞,不分彼此。
“累不累?”
程錚特意來接人,媳婦兒今晚回不瞭島上,他便過來陪著住一晚招待所。
“不累!也就兩個小時火車嘛。”難得的雙休假期讓人沉醉,簡璐的笑容比此刻天上的月亮還耀眼奪目。
“先去招待所辦個房間入住,晚瞭可能沒位置。”程錚清楚媳婦兒,“是不是餓瞭?”
“嗯,確實餓瞭。”簡璐走得急,上瞭火車才發現忘拿吃的瞭。
“先墊著。”程錚不知名從哪裡變出一塊雞蛋糕,喂到媳婦兒嘴邊,又解釋,“從雙雙那兒拿的。”
“雙雙聽話不?想我沒有?”簡璐想閨女,恨不得這會兒就飛越海洋回到島上。
可是從碼頭到海島上的渡船有班次限制,除非是軍人有公務登島,可以申請島上派人來接,其他人其他私事是沒有這個權利的。
“想瞭,不過沒有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