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月亮,殘缺而頹敗,像從一張破損嘴巴裡吐出的碎牙,在夜空中泛著猙獰的淡紅色,仿佛上面還有沒擦幹凈的血沫子。
隱隱約約的廝殺聲從半山腰傳瞭過來,其間加雜著一兩聲淒厲的慘叫,如同從地獄裡傳來的呼號,聽得允央激靈靈打瞭個冷戰。
她不由得在想:“這得有多痛苦,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她越這樣想,便越覺得揪心,尤其在這種喊殺之聲已經持續瞭兩個時辰之後。
和上一次很像,都在深夜的馬車裡,允央孤獨而惶恐地等待著。唯一的不一樣,就是現在車外有禦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保護著。
允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心緒雜亂,難以自己。
趙元離開的時候表情非常輕松。他揭開車簾,眉目含笑地和允央告別。
“我很快就回來,這裡有很多人保護人你,你安心等候就行瞭。”
允央看他穿著一身道長的衣服,醇樸拙厚的裝扮與他平時凌厲的樣子完全不同,一時不由得心裡發笑。
她抬手為他正瞭正頭上的骨簪,輕聲說:“皇上是不是要和那些人談判?那些人講理便罷,若是那些人胡攪蠻纏,皇上便讓我去。”
“作為宋傢唯一的後人,他們再想得到寶藏,怕也繞不過我。”
趙元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瞭閃,像幽潭泛起瞭波紋。他捏瞭捏允央的指尖,輕聲說:“好。”
放下車簾,趙元對左右說:“出發!”
允央揭開車窗上的帷幔,夜色中,趙元與隨行之人皆身穿道士衣服,看起來都沒帶兵器。他們還用鐵籠車將白獅虎獸囚在中間,浩浩蕩蕩地往山上進發。
……
“咳,咳……”
一陣有些急促的咳嗽聲從車窗外傳瞭進來,打斷瞭允央的回憶。
“李哥,沒事吧?”一個年輕的聲音問。
“噓,別說話,郡主在裡面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瞭過來。
“呃……過瞭這麼久,郡主應該也睡著瞭吧。我這裡有潤喉的冰片,你先含一個。”
“不管用的。這是隨皇帝平襄王之亂時,被敵軍一錘砸到後心落下的毛病,天冷之時就犯,吃什麼藥都不管用。隻是……今夜多虧瞭王百戶。”
“怎麼講?”
“今夜本該我上山,他知道我喘癥又犯瞭,才臨時與我換瞭崗。聽山上廝殺瞭這麼久,可知對手有多麼兇狠……他若有閃失,傢中還有個未滿周歲的幼子……是我的罪孽瞭。”
“唉,李哥你想太多瞭,上陣殺敵,是我們武官的本份。再說,這麼多年來,你救過我們多少次,如今你年紀大瞭,我等幫襯些也是應該的。”
“咳……咳……今夜的情況也太不同尋常瞭,以我們的實力消滅山上的人如何用得瞭這麼久?”
“皇上的命令就是要將山上的人全部絞殺一個不留。這些人都是各柱國派來的頂尖高手,窮途末路之中肯定要拼盡全力,因而今天才這麼難打……”
一陣嗚咽的夜風吹過,外面的談話聲便戛然而止瞭。
允央被從車簾縫裡鉆入的涼風一吹,身上愈加寒涼起來。
她的手指滑過滿繡纏枝花卉的衣袖,金絲銀線摩擦間發出“紗紗”輕響:“以前總是奇怪皇上為什麼要做一些危險的事情。現在想一想,以他的地位與處境,何處不危險?”
“他本出身低微,如今能夠端坐龍椅,其間不知經歷瞭多少腥風血雨,生死煎熬。所以,我以為危險的境地,對他而言,或許隻是稀松平常。”
“此次幾大柱國前來尋找寶藏,竟然動用瞭猛獸與精銳部隊,潛入到洛陽附近。如果不是皇上為瞭救我,到瞭破廟,遇到歹人,後經歷瞭一些曲折,他可能永遠都發現不瞭這件事。”
“鄰國的精銳部隊出現在都城附近,皇宮門口,而宮中之人卻一無所知,這對於任何一位皇帝來說都是奇恥大辱。更何況自負如此的趙元?”
“縱然今天沒有尋找寶藏這一回事,皇上對於這些人也是必殺無疑的。殺一儆百,敲山震虎,隻有這樣才能讓幾大柱國死瞭心,再不會出此下策。”
“唉。”允央在心裡嘆息瞭一聲,“隻是此事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辦,調動不瞭軍隊,隻能由禦林軍完成。但禦林軍畢竟人數有限,再加上遇到瞭頑強抵抗,此役一定非常艱苦。”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允央聽到車外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車簾“忽”地被掀開瞭,趙元出現在眼前。
他唇角的微笑和離開時一模一樣,仿佛剛才隻是去山上散瞭個步,神情輕松愜意。盡管有股濃重的血腥味從他的衣服上飄散瞭出來。
允央看見趙元的神情,便知不能多問,於是也笑著迎上來說:“皇上回來瞭,事情已經安排妥當瞭吧?”
趙元沉吟瞭一下說:“恐怕還要你上山一趟……山上剛剛發生過沖突,場面難看。你若害怕,就躲在我身後,不要看。”
允央點點頭說:“一切聽皇上安排。”
下瞭車,允央發現已有兩個禦林軍抬瞭個簡單的步輦候在一旁。允央心中一動:“在這樣兇險的時候,皇上還想著為我準備步輦。”
“他總是這樣,無論大事上已經多麼嚴峻,小事上卻一點也不馬虎。可知,他能在先帝晚年的奪儲之戰中勝出,成為孝雅皇帝,並非隻靠匹夫之勇,窮兵黷武。”
允央上瞭步輦,趙元很自然地走在瞭旁邊。
此時,持續瞭許久的廝殺之聲聽不見瞭,看來禦林軍已經控制瞭局面。隻是,花費這麼長時間才能取得這樣的結果,其間的慘烈可想而知。
趙元身上的血腥味一陣陣飄瞭過來,在允央聞起來,似乎愈發濃重瞭些。
“他是不是受傷瞭?不是有軟甲護身嗎?”允央越想越揪心,可是皇上不說破,自己也不能明問,隻好拉拉他的衣袖,想握住他的手。
趙元感覺到允央想牽自己的手,便把配刀換到另一邊,把靠近她的一隻手騰瞭出來。遞給她之前,趙元還把手在衣襟上使勁抹瞭幾下,擦拭瞭血跡。
本為以為允央是走夜路害怕瞭,趙元想環住她冰涼的指尖,給她溫暖。沒想到,允央並沒給他這個機會,而是雙掌合瞭起來,把他的手護在中心,然後放在瞭自己的胸口。
她的手又軟又小,指尖還涼涼的,與趙元禦案上常放的玉如意滑過掌心時的感覺一樣。
盡管她雙手合攏隻不過覆蓋住趙元一半的手掌……但她的心意,趙元是明白的。
握住趙元的手,放在胸口,知道他沒事——這種感覺讓允央有種說不出的心安。
趙元緊盯著前方幽深崎嶇的山路,就這樣任由她攏著手,默默無語地走瞭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