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望著凌哥,重復問瞭一次:“那你呢?”
凌哥怔瞭怔,他分明是可以說句俏皮話掩飾過去的,但是在沈念一的目光底下,他俏皮不起來,太多壓在心口的事情,在聽到沈念一三個字時,就像是潮水一樣湧過來,幾乎將他徹徹底底的溺斃瞭。
他甚至不太敢用力的呼吸,他猶疑,他困惑,他在盤算自己接下來的那一步應該怎麼走出去,才不會功虧一簣,他收斂這麼久,留著這條賤命是為瞭什麼,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否能夠值得信任,他說不好,左右搖擺,內心掙紮,臉上卻隻能擺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
“大人方才不是說瞭,我也算是個孩子。”凌哥的笑容實在無害,根本沒有要撒謊的貓膩。
沈念一心知肚明卻沒有揭破他的意思:“這裡的大夫姓鄭,醫術很好,他會盡力的。”
凌哥抿瞭抿嘴角,沒有再說話,很安靜的坐在旁邊,直到蜻蜓過來說熱水已經燒好,給他和小葉騰出瞭房間,要是沐浴不方便的話,擦洗擦洗也是好的,又說先生很快回轉,那個出診的人傢並不遠。
等兩人進瞭房間,沈念一才問道:“你傢先生難得出診的。”
“是,那傢來過一次,是個很小的嬰兒,臨盆的時候,生母一時想不開喝瞭砒霜,孩子是生下來的,但是全身都染瞭毒,非常可憐,先生不忍心這樣大的嬰兒每天折騰來去,再說離得不遠,就親自去看一看,已經有三天瞭,小傢夥的命算是保住瞭。”蜻蜓拍瞭拍胸口,“來的那天才嚇人,別人傢的小娃娃都雪白粉嫩,這個從頭到腳都是灰黑的。”
正說著話,鄭容和背著藥箱從外頭進來,臉上一點點笑容:“沈少卿,無事不登三寶殿。”
沈念一還裝模作樣點瞭點頭道:“是等瞭一會兒。”
蜻蜓賣力的過去接過那個奇重無比的藥箱:“沈少卿帶瞭個病患,傷的很重,還不肯就醫。”
鄭容和挑高一道眉:“老沈,你是知道我這裡規矩的。”
沈念一側過頭來看著鄭容和,他當然知道正安堂的規矩,但凡是病人上門,沒有診金無傷大雅,唯一的要求是病人一定有救生欲望,老鄭的原話就是,要是自己都不想活的人,救瞭無用,想死的話,就別在大夫面前死。
“他隻是不肯就醫,並非不想活下去。”沈念一的這句話,有些矛盾,但是鄭容和顯然是聽懂瞭。
他不聲不響,去後院洗瞭個手回來,蜻蜓已經將事先煮好的菜粥端一碗過來,放在他手邊,他端起來,安靜開吃,一直吃到碗底朝天,抹抹嘴才問道:“人在哪裡?”
“在屋子裡擦洗,不知淪落成乞丐多久瞭,不洗實在沒法子看傷口。”蜻蜓插嘴道。
“要是真的重病,哪怕整個人都臭瞭都是可以看的。”鄭容和很認真的教他,“不能因為病患身上有味就不肯醫治,否則的話,那些身有膿包爛瘡的,你看不看,那些得瞭瘟疫傳染病的,你看不看?”
雖然不曾親眼目睹,鄭容和是知道蜻蜓的個性,蜻蜓生來也是個學醫的料子,不過性情略微驕傲,倒不是會看不起人,而是總有些沒的將病患在心裡頭分門別類,然而在他眼中,病人就是病人,隻分治得好和治不好兩種,隻管盡力而為,就算是他醫治沈念一時,也抱著相同的心境。
蜻蜓有些心虛的微垂下頭去,支支吾吾道:“先生,我沒有看不起人,我就是覺得……”
“這是要回嘴瞭嗎?”
蜻蜓臉色都變瞭:“先生,我不敢!”
“前天收回來的那些黃芪半夏都曬在後院,你去整理妥當,應該也能切片收起瞭。”鄭容和扔下這句話,就不理不睬,轉而同沈念一道,“我們去看看那個人傷的到底如何?”
沈念一多看眼蜻蜓,猜到這個收拾藥材的活計必然不太如意,否則一張小臉拉下像苦瓜,不過那是正安堂的傢事,不方便他多話,而且鄭容和做的也沒錯。
等蜻蜓走得沒影瞭,沈念一才道:“你讓他切多少藥材?”
“不多,三四十斤。”鄭容和真的是面不改色。
“他才多大,又沒有武功底子,真把手臂切斷瞭也切不完,回頭我派兩個孔武有力的人給你,不用小半天,都給你做完。”
“你想替他求情,也難怪他平日裡提到你都是滿嘴的好話。”鄭容和輕笑一下道,“不會真讓他切斷手臂的,等天色暗瞭,就將他召回來,隻是想讓他長個教訓,以後就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沈念一明白他的苦心,又想到凌哥那副狡黠的樣子,補瞭一句:“我帶來的那個病患,待會兒你擔當著點,要是說瞭冒犯的話,你也別掛記在心,回頭我多給診金。”
“這個是人犯還是人證?”鄭容和點點頭,反問道。
“算是人證,刑部出瞭岔子,死瞭兩個官員,其中一個是刑部侍郎,他能夠畫出嫌疑人的畫像。”沈念一簡單明瞭,三倆句將過程說清楚。
鄭容和大致瞭解到,果真是個棘手的活:“傷的很重?”
“很重,他自己以為治不好。”
“你看過傷口沒有?”
“那個執拗的性子,不會隨便讓人看的,你是大夫還好些。”兩個人說著話,已經停在房門前,手指輕輕叩瞭兩下,“方便進來嗎?”
“方便,都洗好瞭。”小葉的聲音很欣喜,急著要過來開門,不知在屋裡撞到哪裡,雪雪呼痛,等到開門照面,兩道眉毛都快扭成麻花瞭,不過臉蛋洗幹凈也是清秀的孩子,眼睛特別圓圓,“大爺,是大夫回來瞭嗎?”
“怎麼喊你大爺?”鄭容和笑著摸一下小葉的頭,小葉隻覺得這個人看起來更加親切,眼睛彎瞭彎。
“他是九道巷那邊的小乞兒,得瞭我的打賞,就開始喊大爺,改不過嘴。”沈念一不甚在意。
鄭容和卻有耐心去教:“他是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是個當官的,你喊大爺不適宜,喊他大人就好。”
“凌哥也稱呼他是大人,我記得瞭。”小葉用力點著腦瓜子。
“他是小葉,還有一個是凌哥。”沈念一暗道,兩個人還不知道哪個是真名哪個是假姓。
鄭容和看著有些局促坐在椅子上的凌哥,足足看瞭好一會兒,才扭頭對小葉道:“你去後院喊蜻蜓來,將這個木桶裡的水抬出去倒瞭。”
小葉不疑有他,蹦蹦跳跳著去瞭,沈念一反手將房門給關上,鄭容和徑直已經走到凌哥面前:“有多久瞭?”
“三個月。”
“不可能。”鄭容和直接回絕瞭他的話。
“在別人身上或許不可能,對於我,卻是真的。”凌哥在其面前特別配合,他的臉也洗幹凈,是個非常好看的少年,眉眼如畫,很是秀氣,“我自小受過一點訓練。”
“傷處在後腰?”鄭容和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處,示意他去那邊的榻上合臥,“我先看看糟糕到什麼地步,聽說你以為根本治不好瞭。”
“是,我想是治不好瞭。”凌哥配合的躺上去,任由鄭容和將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衣物卷起來,手勢很輕,大夫的手指非常靈活,根本不會碰觸到傷口的周圍。
沈念一站得很近,他先看到的是鄭容和的眉毛動瞭動,目光往下,就是那個所謂治不好的傷口,他想他大致能夠瞭解凌哥的心態,傷口本來應該比個銅錢大不瞭多少,但是分明是沾染瞭毒物,四周所有的肌肉皮膚都潰爛瞭,幾乎變成瞭腐肉。
鄭容和低聲道:“你忍著點痛,我要進一步檢查。”
凌哥有些含糊的應瞭一聲,拉過枕頭,放在臉孔旁邊,嘴角居然還翹瞭翹,鄭容和的手指已經按瞭上去,按在一塊腐肉中,傷處的汁液流出來,被他飛快的用幹佈擦拭去,凌哥的後背一緊,整個人重重抽瞭下,可見有多痛,難怪他的坐姿那麼別扭,就是想要避讓開這一塊位置。
鄭容和卻沒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又在四周都按瞭幾下,凌哥直接將臉孔都埋進枕頭裡,牙齒咬的死死,才能避免自己痛的喊出來。
“從這裡到這裡,所有的壞死都要用刀挖掉。”鄭容和異常冷靜的在他背上大致畫出范圍,幾乎有四分之一的背部大小,“你的判斷是沒有錯,毒素已經滲入你的骨頭裡面,我不用眼睛看都能知道,你這裡面的骨頭顏色是灰黑色,挖肉以後還要刮骨。”
沈念一在旁邊都聽得牙根酸痛:“那他三個月是怎麼忍過來的?”
鄭容和收瞭手,將衣物原封不動的替他蓋回去:“這個需要問他自己瞭,我也想象不出來。”
凌哥半天沒緩過氣,掙紮不起來,索性就那樣趴著還好些,氣喘籲籲道:“我就知道驗傷都能痛死人。”
“其實,最初的時候,你中的毒並不算致命,隻是延誤瞭最好的醫治時機。”鄭容和緩緩的問瞭一句話,“你想要治好嗎,如果想活下去的話,我定當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