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知出來,孫世寧才知道自己早已經汗流浹背,天氣正是微微暖融融的時候,就算是沿著大街飛奔都不至於會出那麼多的汗,但是她整套的衣裙,從頭到腳,甚至是頭發絲,甚至是襪底都如同被瓢潑大雨澆灌瞭一樣,濕的非常徹底。
她聽見掌聲,很輕,卻有力的幾下,轉過頭去,是鄭容和在鼓掌,他的樣子同樣狼狽到不行,眼底發青,一身血腥氣,他咧開嘴來沖著沈念一笑道:“老沈,你真是好福氣,孫姑娘的膽色比尋常人都來的要大。”
“是,我一向覺得她很好很好。”也隻有沈念一尚能夠保持風度翩翩,他的額角亦有薄汗,不過沒有他們幾個這麼狼狽,他忽然沖著鄭容和拱瞭拱手。
鄭容和笑起來,臉孔紅彤彤的:“你讓我替孫姑娘治傷時,都不來這一套,豈非是太過客氣。”
“這一次,不一樣。”沈念一微微含笑回道。
“這一次當然不一樣,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我可不敢居功。”鄭容和有條有理的指瞭在場的幾個人,連帶著點起名來,“蜻蜓,小葉。”
蜻蜓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先生,小葉也昏過去瞭,我先掐醒他。”
明明是緊繃到極點的一根弦,卻因為這句孩子氣的話,幾個成年人相視而笑,鄭容和搖著頭道:“蜻蜓看慣瞭這些,倒是還好,那個更小的孩子委實不容易,大概是強迫自己硬撐到最後的關頭,生怕功虧一簣。”
“別說是他,我也怕的要命。”孫世寧說是要借個地方洗把臉,洗個手,她穿的是寶藍色的衣衫,看不出有沒有濺到血漬,又幾句話將冬青的病情說瞭,鄭容和答應親自抓幾帖藥,回去吃下定然能夠痊愈。
她熟門熟路的走到後院,剛要彎身從井中打水,旁邊橫生過來一雙手,將水桶接瞭過來,沈念一始終跟在她身後:“你的手使不上力,我來就好。”
孫世寧也不推諉,在旁邊看著他輕描淡寫將滿桶的冷水打滿瞭盆,她用自己帕子將臉孔洗幹凈,趁著手指濕濕的,抿瞭抿鬢角,將帕子重新漂洗趕緊,擰幹瞭遞過去:“你也擦把臉。”
沈念一的額角濺到幾顆圓圓的血珠,襯得他臉色更白,鬢發更黑,他接過來,笑瞭笑,將臉都擦幹凈,雙手也洗過:“其實都習慣瞭,好歹這是在治傷,你也知道死人都不知看瞭多少,見慣不怪瞭。”
“對我來說卻很不一樣。”孫世寧明顯要避開他的目光,低垂瞭頭,往前多走瞭幾步,“你當時就看出來瞭,但是沒有問我。”
“不急,現在問也行。”
“其實並沒有什麼用得著藏掖的,這個重傷的孩子,我認識。”孫世寧站定瞭腳,沒有抬起頭,她在看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分外認真,“我認識他,雖然有幾年沒見到瞭,但是我認識他。”
“他的名字?”
“肖凌。”
“原來不是假名。”沈念一看出孫世寧的緊張,凌哥才多大,十二歲或者十三歲,認識就認識,何須用這樣緊張,他走過去兩步,將手按在她的左邊肩膀上,“這是他最糟糕的狀態,你認識他的時候,也不會更慘瞭。”
“其實,他一直都很可憐。”孫世寧的聲音發沉,有些事情,當時的她不算瞭解,後來跟著沈念一在大理寺行走,又看瞭些案子,再想到凌哥的過往,才分外清晰,“他是我以前住的村子不遠處,小鎮上醫館的養子。”
那時候,母親的身子已經很不安妥,孫世寧經常是傢裡到小鎮醫館兩頭跑,傢裡能夠擠出來的一點錢都拿去換藥,她見到有時候坐在門邊,默默不做聲的孩子,面容清秀,異常的消瘦,一雙眼很大。
大概是第三次,她去抓藥的時候,櫃上正巧沒有人,喊瞭兩聲,這個從來不說話的孩子慢吞吞的站起來,走到櫃臺後頭,踮著腳尖,將所需的藥材抓出來,用紙熟練的打瞭包,抱在懷中,再鉆出來,交在她手裡。
孫世寧看瞭看手中的藥,再看瞭看他,他露出丁點兒的笑容,很靦腆,更加好看:“你放心,我記得你來抓的那幾味藥,分量也清楚,不會抓錯的。”
她要把藥錢給他,也被他推辭瞭,沖著她擠瞭擠眼睛道:“你手頭也不寬裕,沒事的,沒人會發現這一點點的藥材。”
孫世寧知道傢中確實快揭不開鍋,才將母親的一副銀墜子耳環拿去典當,要是今天的藥錢省下來,母女倆至少還能吃兩天白飯,猶疑下,那孩子在她手上又推一下,示意她櫃上的人要回來瞭,讓她趕緊走。
她想要說句感激話,已經被他推到瞭醫館門口,沒想到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孩子,力氣還真不小,她咬瞭咬嘴唇,飛快的跑開瞭。
這一小筆藥錢,當真算是救瞭急,母親寄售的幾塊帕子工錢返回來,藥錢又能夠接得上,她再去醫館時,想要是再見著那個孩子,應該好好感謝他的,但是幾次過去,都沒見人,那個角落空空的,讓她有些不安。
她抓藥的時候,佯裝無意的問,那個一直坐著的孩子哪裡去瞭,生怕得到的答案是因為幫著她偷偷拿瞭藥材被醫館的大人知曉,關起來,甚至挨打瞭,一顆心提到瞭嗓子眼。
抓藥的倒是沒在意,就說一句,你問的是凌哥啊,他病瞭,不能出來,老爺說讓他好好養著。
孫世寧才稍許安瞭心,想多問一句是生的什麼病,要不要緊,又怕對方多疑,看其輕描淡寫的樣子,應該不是重病。
又等瞭十來天,她才前腳跨進醫館,櫃上的人認出她來,指著笑道:“凌哥,就是她打聽你呢,沒想到小小年紀的還有這份手段,難怪別的少爺都出去玩耍,就你留在這裡看風景,原來是存著這個心思。”
笑聲裡面藏著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情緒,孫世寧沒敢搭話,也沒好意思抬頭,抓過藥包,將銀錢往櫃上一放,小兔子似的逃開來,那個抓藥的想必是沒存著什麼好心思,她真怕聽到那些不該聽的昏話。
幸而,再一次時,櫃上又空空的沒有人,還是凌哥坐在角落裡,一雙眼更加深,更加沉,不細看的話,以為裡面住瞭好些人,憧憧的,在走來走去。
“上一次……”孫世寧有些內疚,這個孩子曾經好心好意的幫過她的忙,她卻不敢說一句好話,她生怕換來的是對方的一個大大的白眼。
凌哥從他占據的小角落站起來,依舊是慢吞吞的鉆進櫃臺後頭,一聲不吭將她需要的藥材抓齊,包起來,塞給她:“走吧。”
“不,我這次有錢的,不能讓你再替我瞞著。”孫世寧覺得這份人情絕對不能越欠越多。
“我說瞭不要。”凌哥有些執拗,重重的推她,推得她一個踉蹌,“你再多嘴多話,當心我喊人瞭。”
孫世寧抱著滿懷的藥,知道要是這會有個人瞧見,大概真的要喊她是個偷賊,苦著臉往外退去,要跨出門檻時,凌哥又說話瞭:“你上次做得對,那些人的話,別聽,更別搭話,都不是好人。”
這句話,太明顯是要告訴她,他並不會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甚至是種褒獎,孫世寧一個抬眼,見著凌哥正在沖著她笑,唇角露出小小的虎牙,很是稚氣可愛。
她用力點點頭,飛快的轉身就跑,邊跑邊還在想,這個人情看起來是還不清瞭,然後接下去的日子,她去抓三四次藥,總會有一次是凌哥一個人,兩個人每次都說上三兩句話,互通瞭姓名,凌哥別扭的說,他不是醫館主人的親生子,不過是個養子。
孫世寧也不避諱的說,她傢中隻有一個母親,父親扔下他們倆,就沒有回來過,母親重病,這些藥是用來續命的。
漸漸的,熟知起來,孫世寧隻是有些奇怪,這位醫館主人的養子,每隔一個月就會消失幾天,再見面時,臉色蒼白無力,連說話的氣力都接不上來,她有些懷疑,他受到凌虐,但是有意無意的幾次試探,又不見他手上臉上有明顯的傷痕。
凌哥又是個聰明人,有一次還卷高瞭衣袖給她過目:“我就是從小身體虛弱,你別多心,傢裡頭的人對我都很好,你真以為我白抓瞭這些藥,他們不知道啊,開隻眼閉隻眼呢,好歹櫃上的人也喚我一聲少爺的,對不對,你也聽到的。”
孫世寧確實聽到那些夥計喊過他少爺,態度也算恭敬,才微微放下瞭心。
那一年,秋天才過去,母親的病情卻一下子加重瞭,湯藥不進,她守在病榻前整整十天,母女兩個人都瘦的隻剩下瞭一副骨架,終於還是沒有能夠挽留住母親的性命。
母親臨終前,一直在問她:“世寧,下雪瞭嗎?”
她一次又一次的跑到窗口去看,一次又一次的回答:“沒有下雪,我看著天色,應該快要下雪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