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我看不起你

作者:水無暇 字數:3056

凌哥見她若有所思,也不打擾,一雙眼緊緊盯著她的面孔,很有耐心等著她回神,她出神的樣子很好看,很秀氣,他不介意多等上一時半刻的,反正他也是每日每日的躺著,哪裡都不得去,不顧看一看猶如照射進屋的一束光。

孫世寧垂下眼簾,看瞭看他,溫和笑道:“大夫可說你恢復的很好,就能自由行動瞭?”

“已經拖著我到後院做些小的動作,不過整個人不得力,幸而小葉很盡心,有他在,也不會覺得悶。”凌哥顯然想把話題留得長遠些。

孫世寧沒有給他機會,開門見山問道:“你願意說出來瞭嗎?”

“說什麼?”凌哥佯裝沒聽懂她的話,他自打重新遇到孫世寧,她一直不溫不火的樣子,反而讓他有些想要激怒她,看著她生氣又是怎麼樣的一番風韻。

“你千辛萬苦到瞭天都,又蟄伏這些日子,難道就是為瞭在我面前裝傻?”孫世寧依然很溫和,她不會和凌哥生氣,欠著的人情還沒有還清,沒資格生氣。

“我說過,我曾經恨他們,恨他們不拿我當人,每個月都給我吃那麼多的苦頭。”凌哥慢慢說道,“但是,我又那麼想活下去,是誰都不願意死的,對不對?”

他喜歡坐在藥鋪的一角,看著那些人焦急的臉色,倉皇的神情,來藥鋪的人,都帶著一顆患得患失的心,他覺得稍許能夠安慰一點,天底下不是隻有他一個可憐人。

有一天,孫世寧沖進來,那時候她還有點錢,飛快說瞭幾個藥材,夥計慢吞吞的打包,她急得雙腳腳尖都掂瞭起來,又不敢催促,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一雙清澈的眼中,眼淚滴溜溜打著轉,卻沒有掉下來。

他好奇的多看瞭她幾眼,這種眼神,他以前沒有見過,明明已經到瞭絕望的深淵,換做旁人一定是目光黯淡無光,她的眼底卻有一點點新綠的顏色,像是有一絲春光的餘波濺在上面,想必是因為心中沒有失去所有的希望,所以才能發出那樣的暈光。

來過幾次以後,她的手頭發緊,而且次數更加頻繁,他聽到她小聲的商量,能不能先把藥材拿回去,隔幾天再來給錢,夥計哪裡肯答應,又見到她是個丫頭片子,話裡話外的就沒個正經,想想也是藥鋪的夥計見過太多生老病死,還真沒把生病這事情放在心上。

由來隻有至親才會著急,別人不過是冷眼相待。

她將腕子上的一個小小銀鐲子摘下來,換回瞭那一次的藥,夥計試著咬瞭咬,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銀子,千萬別是假貨,回頭要被掌櫃罵死。

他慢吞吞站起啦,走過去,一伸手道:“給我。”

兩個夥計低頭看著他,臉色尷尬道:“這個是用來抵藥錢的,回頭掌櫃還要算賬的。”

他身上當然也帶著點錢,扔上櫃臺,又說瞭一句:“給我。”

其中一個夥計看出端倪,用肩膀碰瞭碰另外一個:“既然他要就給他,這些也夠數瞭。”說完還猥瑣的擠擠眼。

他拿到那個銀鐲子,拿在手上呆呆的看,她的手腕很纖細,她的人也很瘦弱,當然同他比起來,還是要好得許多,她是個正常人,他卻不是。

看瞭兩天,那個夥計忍不住,走出來把孫世寧的傢底都給兜翻一遍,說她傢裡隻有母親,雖然姓孫,卻從沒見過父親長什麼樣子,有人問起,她母親隻說男人去瞭很遠的地方,所以外頭都傳她是個野種。

真可憐,連母親都得瞭不治之癥,雖說用藥能吊著,可看那氣色,也吊不瞭幾天日子,還折騰錢,那樣孤兒寡母的傢裡頭,能有多少可以用來看病的閑錢,早晚哭著空手而來,說到這裡,夥計笑著說,不過長得還有幾分姿色,否則你不會每次都盯著人傢看。

他抬起眼來,那夥計不喜他眼中的陰鬱,又曉得他雖然不是親生的,也是個有用的養子,除瞭身體差點,吃穿用度一點不比親子少,當然不敢明著得罪他,訕訕的摸著鼻子走開瞭。

再後來,被夥計說中,孫世寧拿不出錢瞭,沒有錢給奄奄一息的母親看病,他緊張的盯著她的眼睛,生怕那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掉,然而她沒有哭,雙手緊緊握住拳,像是要出去找人打架,埋著頭往外走,她依然不肯放棄希望。

他在身後小心翼翼的喊住她,讓夥計將藥材打包給她,她吃驚,卻不舍得推辭,他淡淡說瞭一句話,以後再還,不可能欠一輩子的。

孫世寧嘆口氣道:“我記得你說過的那句話,以後再還,不可能欠一輩子的,我現在想要還給你,你卻不肯收下。”

“不,你已經還瞭,你給我找瞭最好的大夫,讓我有瞭犧牲之所,已經足夠瞭,你欠我的其實很少很少,這個世上,錢財是最不要緊的東西瞭。”凌哥將視線收回來,“孫世寧,你我已經兩不相欠瞭。”

“你說不欠就不欠瞭?”孫世寧見他一副執拗的樣子,“其實,你本來是想說出真相的,大理寺的沈少卿就在你的面前,他的為人處事,你也是聽聞的,沒有比他更適合幫你報仇的人選,但是你臨時改瞭主意,為什麼?”

凌哥忽然有些害怕看她的眼睛,想要往後退縮,但是身底下的床鋪才這麼大,他又不方便移動,還能夠退到哪裡去。

孫世寧單手撐在床沿,反而又靠近一點,在她眼中,凌哥不過是個比她小幾歲的少年,再沒有別的瞭,她一咧嘴笑著道:“你不願意說出來,是因為見到瞭我出現,你覺得這件事情太大,生怕會牽連我在內,所以連舉傢滅門的仇都不想報瞭,是不是!”

凌哥平時最是伶牙俐齒的,連蜻蜓都說不過他,這會兒被心儀的少女眼對眼看著,卻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心裡頭泛起一句話,該死,真是該死,怎麼讓她發現的,到底是怎麼讓她發現的!

“我猜中瞭,凌哥,如果你真的是為瞭這個理由,那麼我看不起你。”孫世寧瞬間將兩個人的距離拉開瞭。

她身上的淡淡馨香隨著也變得淡瞭,凌哥顯然有些失神:“為什麼要看不起我,你知不知道對方是誰,就算是沈念一都未必能夠應對得起,他就算有這個膽識,我也不過抱著三分的盼頭,等瞭這麼久,我比你考慮的清楚得多。”

“我記得你說過,那些傢人沒死之前,你恨他們,但是他們都死瞭,你又想到他們的好,畢竟他們也養瞭你很多年。”

“養瞭我很多年,養瞭我很多年,是,是,你說的沒有錯,他們養著我,就像養著一隻雞,一隻鴨,就像養著一頭豬,等著過年的時候送去宰殺換錢。”凌哥顫巍巍的抬起手來,重重的抹瞭一把臉,“我可憐他們,是他們罪不至死,至少不應該死的這麼早,有些人不該死的,都是因為我,因為我這個同別人不一樣的身體,孫世寧,我就是個怪物,你懂不懂,怪物!”

孫世寧聽他發泄般的大喊大叫,反而放下心,他既然情緒還能這般激動,那麼說明滅門的仇恨還深深播種在他的心裡頭,他沒有忘記,也沒有畏怯。

“你,你不是怪物,這些不能怪你的。”孫世寧放緩瞭語氣道,“這不是你能夠做主的,什麼都是雙刃劍,你的體質如果用在向善的一面,那也是能夠做很多很多好事的,你看到這個醫館的鄭大夫嗎,他同你是一樣的,他也有與眾不同的體質,但是你看看他,他現在每天做的事情都非常有意義,他每天都是在為病人而活著,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活著。”

“我害怕瞭。”凌哥閉起眼睛,他的臉容瘦削,更加顯得憔悴,“你說看不起我也好,我不介意,但是我真的有些害怕瞭,其實我也知道,他們都是因為我死的,藥人已經培養完全,那麼知道秘密的人都不應該再留存在世上。”

知道的人越少,秘密就越不容易被泄露,這個道理是對方痛下殺手的原因,大概將送出去的時候,還期盼著能夠換來更多的嘉獎,更多的厚祿,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那人將他拉扯到身邊用衣袖蒙住瞭他的嘴,另一隻手將利刃送瞭出去。

第一個人倒下,一個接著一個,有人想要拔腿逃跑,隻有死得更快,有小孩子尖銳的呼叫聲,他想要用手遮住耳朵,但是被那個人死死的掐住雙臂,他根本沒有力氣撼動那個人,那個人捂著他的嘴巴是不想聽他叫喊出來,但是又要他面對這一場殺戮。

他不明白,他一點都不明白,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懂得,這種行為叫做威懾,讓他害怕,讓他心甘情願做個傀儡,從此失去想要逃跑的勇氣。

最後一個人倒下,血流淌過來,沾濕瞭他的鞋面,灰色的佈料,變成赤褐色,粘糊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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