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帳前,遠遠的,孫世寧坐在前頭,已經見到瞭寧夏生,這人還是一樣的桀驁不馴,半身都糊著血,就這樣大刀金馬的站在那裡,沖著她咧瞭嘴笑,這一笑,讓她倒是放下心,就算那些血都是他本人的,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傷。
“事兒辦成瞭,原想著你們會給我來個夾道歡迎,結果跑過來連個人影都沒見著。”他居然還給埋怨開瞭,“這邊還沒忙停歇,又去瞭哪裡?”
“去一言堂的老巢。”沈念一下馬來,又扶瞭孫世寧,“孫長煕呢?”
寧夏生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死瞭。”
“他有很多替身,未必死得就是本人。”沈念一才見到前頭兩個,又不是至親,乍一眼還真看不出來。
“不是本人,要是也能傷得瞭我,那我還有什麼威名?”寧夏生倒是不避諱,直接將外頭穿的外袍拉開,一道猙獰的傷口,那糊瞭半身的血,還真就是他的。
孫世寧一雙眼都沒地方擱,他卻不在意的將衣服又拉拉好道:“本來我還真打不過他,連烏雅王身邊都有他的人,眼見著一掌就下去瞭。”
沈念一聽他故意賣關子,明明知道結果,可人傢特意趕過來,不為名不為利,還受瞭傷,總不能當面駁斥,隻得輕咳一聲道:“後來呢?”
寧夏生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趕緊眉飛色舞的往下說,卻是孫長煕不知道中瞭邪,明明飛身撲出,一個跟頭栽在地上,緊接著滿嘴胡說八道,不知所雲,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開始的時候,諸人還以為他裝瘋賣傻,也不知道是哪個壯著膽子撲上去砍瞭一刀,他都不曾回手。
“要說烏雅王也是個厲害的角色,手底下那些人前赴後繼,十多把彎刀下去,那個孫長煕連人形都拼湊不齊,給剁成肉泥一般,要早知道這樣,我還去犯這個險,受這個傷。”寧夏生邊說邊拉開衣領,又瞅瞅傷口。
再緊張的氣氛,被他這樣一攪合,也都退散的差不多,沈念一又確定瞭死者的確是孫長煕本人,寧夏生的記性也是極好的,連帶著其出現後所用的招數,都演練瞭一遍。
“你說朝廷惦記這個人,都惦記多少日子瞭,結果死在舜天國瞭。”當晚眾人就聚在昔日的營帳中,也不知道哪裡弄來的酒菜,滿滿當當,香氣撲鼻,寧夏生的酒量奇佳,喝瞭大半壇,要說才受瞭傷,不能喝酒,卻沒有人敢攔著他。
隻有沈念一斜眼看看他道:“這是身邊沒個教訓話的人在,將他的酒給撤瞭,回頭傷不得好,還不是你自己吃苦。”
孫世寧想問問,流馬駐的秀娘怎麼沒有見到,是不是跟著寧將軍一起到瞭此處,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結果席間的流水酒就沒有停過,喝到後來,醉意正酣,寧夏生拍瞭下桌子,爬上去,開始唱一首粗獷的民謠,調子很長很遠,沒有歌詞,卻很盡興。
孫世寧也喝瞭兩口,烈酒入口,嗓子都疼,臉蛋都紅撲撲的,沈念一怕她喝醉,讓她大半個人都依偎在懷中,又夾瞭些熟肉喂她,她方才湊過去問道:“秀娘沒有來嗎?”
“秀娘走瞭。”沈念一咬著她的耳朵道,“秀娘說這邊天寒地凍的,不如找個溫暖的地方,重新開個客棧,兩個人窩在一起就是一輩子,可你看看他這個樣子,哪裡是能夠在一個地方窩一輩子的。”
孫世寧多少覺得有些惋惜,對寧夏生帶回來的消息又有些不可置信,她的外祖父,父親,都死在孫長煕手中,又在他的折磨底下遭瞭許多罪,真是咬牙切齒盼著他不得好死,如今真的死瞭,又好像覺得太容易瞭些,所以懷疑。
“是真的死瞭。”沈念一撫瞭撫她的頭發,柔聲道,“寧將軍就在當場,看得一清二楚,若說為什麼這麼久朝廷都不能置其於死地,如今卻這般輕易,隻能說,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直接收瞭他的性命。”
孫世寧想想,必定是孫長煕的攝魂之術反噬之力還在,他本來就有走火入魔的趨勢,在密藏的機關中,又數次被拖入幻境之間,要是此人收斂些,回去將養將養,沒準還能夠多撲騰幾年,不過看一言堂總壇的慘狀,想必孫長煕已經不能夠控制住自己的行為,將底下的人盡數殺光,卻還要強行出頭,才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又喝瞭幾口,酒勁兒上來,孫世寧聽著長調,靠在沈念一懷中沉沉入睡,連最後是怎麼散席都沒有察覺,待到第二天醒轉時,已經在行駛的馬車之中,她揉瞭揉眼,撩開車簾來看,沈念一親自趕車,沒有回頭問道:“睡醒瞭,我見你睡得香甜,就直接趕路瞭。”
“大傢都散夥瞭。”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鄭大夫也沒有來。”孫世寧低聲嘀咕瞭句道。
“他要離開一段日子,以後還會回來的。”
“當真?”
“當真。”沈念一看著前方道,“魯幺也留下瞭,丘成陪著我們回去,已經用加急軍報,將一言堂一網打盡的消息傳回宮中,想必皇上會很欣慰,至於你最後得的那幾頁紙,也一並交還給皇上即可。”
“那是外祖父留下的遺物。”
“那實則也是支離帳的一部分。”沈念一解釋給她聽,“所謂支離帳就是皇傢宗室所掌握的最高機密,不要聽到一個帳字,隻以為是記載的數目,實則裡頭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浮世錄中有朱子明的心血,卻也是支離帳中的一部分,他在何年何月偶爾得到,再潛心鉆研,才有瞭後來的功績。”
“如果外祖父從來不曾擁有過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死得那麼慘?”孫世寧低聲問道。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瞭。”沈念一回過頭來,笑容如同明月朗星,“我們不就是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中,才相識相知,走到一起的?”
孫世寧心下安慰,又聽他說,回到天都城不可回傢,定要先到宮中報備,她不解問道:“你是大理寺正卿才要入宮,為何我也要同去?”
“因為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要趁著這個機會,錯過瞭還要再等下一次。”沈念一又笑瞭笑,專心趕車上路。
奔波幾日後,進瞭天都城,果然直接將馬車駛向皇宮,丘成半途折返說要先去大理寺,沈念一也沒有攔著,孫世寧覺得自己蓬頭垢面,居然還要進宮,總是別扭,一路而入,發現宮中的那些宮人,都是生面孔,眼熟的居然一個都沒有。
連禦書房前的管事太監,都從來不曾見過,她不認識人傢,人傢卻認得沈念一:“皇上得瞭沈正卿的書信,喜不自禁,隻說要等沈正卿回來,再好好褒獎,方才宣瞭一次,都等得要親自出來迎接瞭。”
沈念一站在禦書房門前,若有所思,他想面對皇上的時候,該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並說得清楚明白,還是隻挑皇上想聽的那一部分,自打他入朝以來,耿直嚴明,從來說一不二,今天居然會為瞭這個煩心。
微微側過臉去,見到的是孫世寧坦然的臉,沖著他輕笑道:“以前進宮那都是當成天大的事情,好歹也是朝廷命婦,回頭要被皇上笑話瞭。”
“他不會笑你的。”沈念一言辭鑿鑿,牽著孫世寧的手推門而入。
寅迄已經等得在禦書房中轉瞭幾圈,見兩人一齊到來,先免瞭跪禮,又要沈念一將整件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瞭一遍,沈念一隻選擇瞭皇上想聽的那些,孫世寧很是安靜,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反而是寅迄多看瞭她幾眼,眉毛一動,似乎也覺得她受瞭好些苦,憔悴不堪。
等到沈念一細說明白,寅迄大力擊掌,朗聲笑道:“好,好,此次沈正卿是為瞭救回沈夫人一路追蹤而去,最後卻是破瞭一言堂,除瞭朕的心腹大患,父皇泉下有知,想來也是極度欣慰的。”
沈念一知道先帝為瞭剿滅一言堂的確也花瞭不菲的人力物力,這件大事終於在皇上手中迎刃而解,可不就是大喜事。
“朕一直在想,要給沈正卿什麼賞賜,思來想去的,不如讓沈正卿自己決定,隻要朕可以給的,一定答應愛卿。”寅迄很是和善的看著眼前的兩人。
沈念一拉住孫世寧的手,一起下跪,恭恭敬敬磕瞭個頭才道:“微臣隻想要一個賞賜。”
“但說無妨的。”
“微臣答應拙荊,此次大事已瞭,天朝內外安寧祥和,又是一番太平盛世的光景,我想趁著這樣的好年華,帶著她大江南北的走一走,將那些想要去的地方都看一看,所以願將大理寺正卿一職褪下,還以佈衣平民的身份,望皇上應允。”
沈念一這番話,早就在心裡反復打算過,所以說起來得心應手,十分熟稔,孫世寧盡管早就又三分數,卻不得點破,還以為皇上必定會多加挽留,又要生事。
卻沒想到,皇上隻問,若是他辭官而出,大理寺的正卿一職,又該誰來應承,那個季敏雖在少卿之位,要一步而蹬,總覺得還欠缺瞭些。
“皇上心中,已經有瞭安妥的人選。”沈念一始終不點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個時候退下,不論是對想要再次在朝中大換血的皇上,還是對朝野已經沒有半分心意的沈傢人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
三日後,沈念一將官印,官服留下,交接瞭案卷事宜,丘成拿著他遞過來的庫房秘鑰,輕聲詢問道:“大人當真連書信的地址都不留一個,如果有瞭疑難之事,也好向大人請教。”
沈念一笑著搖搖頭道:“既然放下,就不再入朝,況且我與皇上也說瞭,就是想走走看看,今天不知明天在哪裡,留下地址又有何用,你跟瞭我這些年,沒有功勞也又苦勞,我很欣慰皇上識人善用,你比季敏更適合這個位置。”
丘成親自送瞭他出大理寺,外頭的馬車已經停好,沈念一揮手道:“有緣自會相見,好好輔佐皇上。”他抬頭看瞭看四周,外頭街上熙熙攘攘,好生熱鬧,“將這太平盛世,一直延續下去。”
說完這一句,他低下頭來一笑道:“就此別過瞭。”
躍身上車,揚鞭而起,馬車駛動,很快離開瞭丘成的視線之中。
“相公,府裡頭的人已經都安置妥當,師父和紅桃說要在天都城中再多待些時候,一來舍不得這片繁華,二來正安堂和濟世堂倆處都要人幫襯,他們想要留下來。”
“留下來也好,我與皇上杯酒釋權,以後便是回來,也是和氣一片,並不曾說這輩子都不進天都城瞭。”沈念一熟門熟路,一路駛過,已經快要到城門口時。
孫世寧輕輕咦瞭一聲:“方才走過去的那個人好似是唐姑娘。”
“小唐也遞瞭辭呈離開瞭。”沈念一知道唐楚柔的心意,明明與鄭容和已經走到最後一步,對方卻是來個不告而別,那件事情本來是知道的越少,對小唐才最安全,所以鄭容和必然是守口如瓶,依照唐楚柔的性子,得不到答案,怎麼肯罷手,必然是聽到些關於他的消息,追著人而去瞭。
“你說,她能找到鄭大夫嗎?”
“你猜呢?”
“我猜一定能找到。”
“為什麼?”
“因為,那又會是一個很精彩的故事瞭。”孫世寧的笑聲從車廂內傳出,清脆悅耳,飛揚灑脫,伴隨著馬車的駛過,遙遙的,傳瞭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