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過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後綴為doc的文檔,她又抬頭看瞭一眼他,在他肯定的目光中點開瞭那個文檔。
她開始靜靜地閱讀那個標題為《花山少年》的文檔。
開篇就是一首題為《那年那少年》的詩。
那長滿雜草的操場哦
激蕩和淹沒瞭多少個青春的綻放
有一雙雪白的球鞋
它敲擊跑道仍在沙沙做響
那教室裡閃爍的蠟燭哦
點亮和熄滅瞭多少個理想
有一劍憂鬱的凝眸
它留下瞭幾十年的渴望
那坑坑窪窪的校道哦
迎來和送往瞭多少次榮光
有一襲匆忙的身影
它穿梭歲月獨留滄桑
回望崎嶇的花山路哦
風起無沙揚
月過西山霧茫茫
魂牽夢繞謂情殤
這一年,從清明開始,一直都沒有下過雨。
這一天,是九月一日,已然是秋天瞭,但太陽仍然毫不吝嗇她的熱情,用過瞭份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旱災的陰霾籠罩整個應陽地區,放眼望去,無論是水田、旱地,還是山坡,都是一片灰白凋敝。
而在應陽縣最西邊卻有一片山水寶地,久雨不澇、久晴不旱。
這裡聳立著一座叫花山的小山嶺,在那高低不平、或大或小的灰白的石灰石中間,卻掩藏一團又一團的蔥綠。
花山的東面,立壁而上,極難行走,故這片山嶺又有一個極為響亮的名字——好漢嶺。
在好漢嶺下,靜臥著一條碧綠的小溪。由山泉發源而來的溪水,一年四季清澈見底。小魚在河裡盡情的嬉戲,偶爾一條調皮的小魚冒出水面來吹一兩串水泡,見到行人後又害羞地躲進水草裡。
傍水而生的灌木鬱鬱蔥蔥,一到春天,灌木或紅或藍的花朵把整條小溪包得嚴嚴實實,所以這小溪就有瞭一個詩一樣的名字——花朵溪,也有人叫她花溪。
花溪上有一座石頭拱成的橋,人們叫它花橋。花橋很出名,所以這片風水寶地就叫花橋鄉,撤鄉並鎮之後這裡才改叫花山鎮。
在好漢嶺下,花溪旁邊有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相傳這裡就是這片風水寶地的中心。
花山中學就坐落在這裡。
這是應陽縣的最高學府,聚集著應陽縣所有的青年才俊。
中學那青磚綠瓦雄偉的大門前臥著一對人高的石獅,石獅後面掛著一幅楠木刻成的對聯:“好漢嶺下育花朵,花朵溪旁聚好漢”,對聯上那幾個遒勁隸書大字剛上瞭新漆,黝黑油亮的大字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據說這幅對聯是學校的創始人,晚清洋務運動領袖之一的雷國潘親筆。
在大門正上方,掛著一條紅佈做成的橫幅,上面貼著幾個由黃紙剪成的黑體大字——歡迎新同學。
大門正對面的是一條由石子和黃土夯成的馬路,馬路在學校門口拐瞭個九十度的彎,爬過左邊的花橋向北蜿蜒而去。而學校正對面馬路兩邊高高低低的瓦房和平房組成瞭這裡唯一的一條街道——花橋街。
安靜瞭兩個月的學校大門前,此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學子們一個個手提肩挑,從馬路的兩個方向往學校的大門奔來。
沿著花橋街往前走五百米,就到瞭街的正中心,花橋汽車站就在這裡。
在車站的旁邊臨時擺放著一個暗紅色的辦公桌,辦公桌前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花山中學接車點”。
幾乎每個班級,特別是今年的新生班級,都有一兩個先來的同學,在這裡接後來的同學,幫著提行李。
高一2班也不例外,最早報到的簡正就被派到這裡來接其他的同學。
簡正又瘦又小,看起來才十一二歲,明顯不像高中生,但他確實是一名高中生瞭,別看他長得瘦小,辦事老練、力氣也大他已經接瞭好幾個同學瞭,幫忙扛行李、領人報到,一樣也不含糊。
這時,他站在那張貼在墻上,已經發黃退色的客車運行時刻表前看瞭看。下一班車是由鹿馬鄉開過來的,他拿出班主任給的發名冊,查到瞭班上有一女兩男三個同學是鹿馬鄉的。他又抬頭看看時刻表,這躺車在13點40到,對照墻上的大鐘,還有四十分鐘。
一絲倦意掠過心頭,他想找個地方打個盹,左右掃視瞭一下,發現靠墻邊擺放著一條沒有油漆過的、卻也變成瞭醬黑色長長的木椅。他走瞭過來,坐在椅子上,瞇著眼睛,把頭靠住後面墻。
說來也怪,盡管很困,卻也睡不覺,一幅幅畫面浮瞭出來。
對於簡正來說,今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他的傢在五十多裡地外的南山大隊,那裡沒有馬路。
大隊有一個小學,但卻隻辦到小學三年級,所以大隊裡的人都隻讀到三年級就不讀瞭。
他也隻讀過三年書,但卻考上瞭高中,他是全大隊裡第一個考上高中的人。
從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看見過早地刻在母親臉上皺紋舒展開來,他驚訝發現母親居然會笑,而且笑的那麼美。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笑容一直掛在母親的臉上。
她把傢裡的豬和牛都賣瞭,籌集好他的學費,為他置辦瞭新的衣服、被子和學習生活用,總之他的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
就在昨天晚上月亮剛爬上山頭的時候,他挑著行李,母親背著一袋蒸熟瞭的紅薯一起出發瞭。
大山裡的月亮是那樣的清澈幹凈,就象剛出浴的少女,不沾染一絲灰塵,在那些愛眨眼的星星陪伴下一起照耀著這對母子在那條如大山的腰帶一樣的小山路上前行。
母親一邊趕路,一邊不停地嘮叨這嘮叨那。
走在前面簡正,忍不住回頭輕輕地說:“娘,你說很多遍瞭,別擔心,崽全記住瞭。”
“哦……是哦……”
沉默。
良久地沉默。
“我的崽呀,”母親似乎下瞭很大決心,咬瞭咬牙,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你現在長大瞭,出息瞭,所以有好多事情我想告訴你!”
他震瞭一下,頓瞭頓又繼續前行,“嗯,娘,你說。”
又是一絲沉默。
“村裡那些人都叫你野種……”
他猛然回頭,並往前緊跨一步,兩眼死死地盯著母親。
可母親沒有迎接他的目光,而是把頭偏向瞭山澗的一邊,看著對面的山峰。
自從他記事以來,就沒有見過父親。村裡的同齡人、甚至有些比他小的都欺負他,叫他野種。為此沒少和那些打過架,也沒少挨過打。而身體上的痛永遠都比不上他那幼小的心靈上的痛,無數次問母親,可每次母親都是抱著他抽泣,陪著他一起流淚。
後來慢慢地長大瞭,為瞭不讓母親傷心,他也不再問瞭。再有人叫他野種,他也不再爭吵。別人打他,也不再還手,隻是瞪著兩隻大大的眼睛,而仇恨的眼神往往使人不寒而栗。
現在聽到母親再提起這件事,自然令他的心顫抖不已。見母親沒有看他,又慢慢得轉瞭過來繼續往前走。
“娘知道你受委屈瞭。”母親接著說:“你記著,你也有父親,他比任何人都優秀,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母親穩瞭穩聲音,就象在講一個與自己毫無相幹的故事。“文*革一開始,你爺爺就受到瞭批鬥,從此失卻瞭聯系,可能早就不在人世瞭。
“這一年,你父親做為知青插隊來到瞭農村,成瞭黑五類狗崽子,後來又被稱‘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雖說可以教育好,但當時很少有人能認為他們會教育好。
“在生產隊裡掏大糞、清理豬圈、中午掏水澆田、夜晚包谷地裡守野豬這些臟活累活都是他的。就算這樣,他在任何場合還是低人一等,受到歧視。
“其實他非常的優秀,有文化,有抱負,為人善良,忠厚老實,樂於助人。
“生產大隊辦瞭掃盲班,他主動地擔任瞭老師,就在出工之餘,把大傢召集起來上課認字。可後來村裡人說他妄圖用資產階級的流毒來毒害貧下中農,掃盲班就停辦瞭。而我那時已經愛上瞭學習,於是就偷偷地跟著他學習文化,他也毫無保留教我。
“後來,我們相愛瞭,我們想結婚一起生活。
“傢裡的人都不同意。還跑到他的房間裡把他暴打一頓。
母親講到這裡激動起來,聲音也明顯大瞭很多,“我們找到大隊支書,他也不同意,不給我們出證明。還說他的思想有問題,正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狗崽子,居然想勾引根正苗紅的貧農子弟。”
母親似乎發現瞭自己在兒子面前的失態,她停瞭下來,而思緒卻回到瞭那個動蕩的年代……
當天晚上,她偷偷地來到瞭他住的那個棚子裡,看著那個坐在靠墻的地鋪上、渾身是傷、情緒低落的心愛的男人,在昏黃的桐油燈下那張臘黃的臉越發可憐……
她再也忍不住瞭,更顧不上少女的羞澀,疾步沖瞭過去,第一次緊緊地抱著無助地男人,放聲痛哭。
猝不及防的他差點被沖過來的她壓倒,趕緊將兩手撐在身後草席上。
他慢慢地坐直身子,抽出兩手並慢慢挪到她的背後,顫抖的雙手想抱卻又不敢抱下去,在嘗試瞭幾次後終於放到瞭她的背上,並用力地把她和身體壓向自己的胸膛。
一對深愛卻不能在一起的戀人,此刻拼命地撫慰著對方,淚雨滂沱中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臉頰相互摩挲著、尋找著,兩張嘴生澀地湊到瞭一起……
青春的火焰無情地燃燒著那個禁錮的年代裡最頑強的理智……
悠長哭泣聲變成瞭短促地申*吟……
從那張草席上,滾到瞭地上……
淚水和汗水伴著地上的灰土沾滿瞭兩具不停翻滾的軀體……
體液伴隨著鮮紅滴在地板上,滲進瞭大地裡……
蒼天舉媒,大地見證……
歷史註定他們走不到一起,在那個年代裡,從一出生就自帶標簽的他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被轉送到其他的公社。
而她更慘,父母禁止她去找他,就把她帶回傢鎖瞭兩個月,而這時她發現自己有瞭身孕。
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可是件瞭不得的事,愛面子的父母會忍痛交給她一條繩子,讓她悄悄瞭斷,要不然被族人知道瞭,那就要浸豬籠瞭。
而她的父母,即愛面子,更愛惜女兒,所以就帶著她悄悄地逃離瞭原來的村子,躲進瞭這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身世的深山裡。
簡正見很久沒有說話,忍不住叫瞭聲:“娘——”
母親打瞭個激靈,被從遙遠的思緒中拉瞭回來。她定瞭定神,把這段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瞭簡正。
其實或多或少簡正都聽說或猜想到瞭一些東西,所以他沒有更多的驚訝。
末瞭,母親還說:“我的崽呀,你的命很硬。
“我知道自己做瞭錯事,不想讓父母難過,所以我喝瞭好多次打胎藥,都沒有把你怎麼樣。後來,又把下半身浸在結瞭冰的魚塘裡,一浸就是半天,企圖把你打下來,我都暈過去好幾次,可你還是好好的。”
簡正咬瞭咬牙,扁瞭扁嘴,想說幾句安慰一下母親,或許是想安慰自己,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也就沒有出聲瞭。
母親接著說:“娘不想你長大以後同這大山裡的人一樣,希望你有出息,所以在讀完三年級之後,還把你父親當看年教給我的知識全部教給瞭你,現在好瞭,你終於考上瞭高中,在這裡你放心,沒有人認識你,也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世瞭,更不會有人說你的壞話瞭,你放心的去讀書,好好地去讀書,一定要出息,不能讓人看扁瞭。
“你也不要再回去瞭,走出這個大山,從此開始你的全新生活。”
簡正,早已是淚滿眼眶,他堅毅地點瞭點瞭,又仰瞭仰頭,似乎不想眼淚流出來,可那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淌到瞭面頰上。
母親感覺到瞭兒子的眼淚,是呀,他是帶著苦難來到這個世界的,從小遭人欺負和白眼,還好,他很爭氣,一個隻上瞭三年小學的孩子居然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瞭高中,而這時他才隻有13歲,比同學要小三四歲。
想到這裡,母親看著又瘦又小,還沒開始發育的兒子,強忍著淚水說:“崽呀,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以後的路,沒有人幫你瞭,要堅強。”
“嗯!”簡正又用力地點瞭點頭。
天還沒亮,月亮已經下山瞭,東邊的山頂上露出瞭一抹魚肚白。走過五十多裡的山路,娘倆終於來到瞭學校大門口。
滿臉都是幸福的母親看著雄偉的校門,用手捋瞭捋因汗水而沾在臉上的幾絲頭發,不停地點頭,“我的崽呀,你進去吧!”
“嗯!”簡正應瞭一聲就往裡走瞭幾步,感覺母親沒有跟上來就回過頭來,“娘,你怎麼不走呀?”
“你去吧,我就不進去瞭。”母親看瞭看自己身上舊補丁接著新補丁的衣服,在兒子面前居然露出瞭一絲羞澀,“乘現在還沒有人看到,我就先回去瞭。”
簡正下意識的低頭看瞭看身全新的衣服,忽然一股東西堵住瞭他的咽喉,想說句話卻也說不出來。他抬起頭來看見母親已經轉過身去,邁開瞭腳步。
那個瘦弱的身影漸淅地消失在清晨的薄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