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更

作者:偏方方 字數:3706

冰兒的身子僵瞭僵。

男人抬起一隻因常年習武而略顯粗粒的大掌,輕輕地扣住冰兒的手腕。

冰兒一把將手抽出來。

男人冷笑著看著她。

她似是意識到瞭什麼不妥,臉頰紅紅的,左顧右盼地說:“這裡人多,我又穿著王府的衣裳,別叫人認出來。”

男人笑道:“我還當你嫌棄我這個爹瞭呢。”

冰兒垂下眸子,緊瞭緊捏著籃子的手:“換個地方說話吧。”

男人和顏悅色道:“我今日是專程來找你的,我在酒樓定瞭一桌好菜,肯賞臉陪我這個做爹吃一頓飯嗎?”

他說著一個慈父會說的話,可那堆滿笑意的臉上,並不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反而有種凜冬刺骨的寒意。

冰兒隨他去瞭。

這是一間十分高檔的酒樓,在夜涼城算得上數一數二瞭,菜肴可口自不必說,價錢也十分驚心動魄。

男人帶著冰兒進瞭廂房,瀟灑地坐在圓桌旁的凳子上,冰兒靜靜地坐在瞭他的對面。

他右手撐在旁側的凳子上,慵懶地看瞭冰兒一眼,笑道:“才幾日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瞭,你模樣隨瞭你娘,長得可真漂亮。”

冰兒沒說話。

這時,有小二將早已點好的菜肴一盤盤地呈瞭上來。

冰兒看著酒樓裡最貴的菜肴,默默地拿起瞭筷子。

男人點瞭點桌面:“不給你爹夾點菜?”

冰兒給他夾瞭一隻鴨腿,一片羊肉,又拿過小碗,給他盛瞭一碗羊雜湯,見他仍沒動筷子,又拿起面餅,卷瞭幾塊羊肉,輕輕地放到他的盤子上。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贊賞的笑意:“不愧是王府調教出來的人,伺候人的本事比你娘強多瞭。”

冰兒的眸子裡掠過一絲反感,卻不敢反駁。

男人對她的反應似是十分滿意,將自己碗裡的鴨腿夾到瞭她的碗中:“我年紀大瞭,再吃這麼油膩的東西都克化不動瞭,你還小,長身子呢,多吃點兒。”

冰兒沒說什麼,默默地吃瞭起來。

男人看到瞭她放在凳子上的籃子,抬手將籃子拿瞭過來。

冰兒去抓,沒抓住。

男人撩開瞭紅佈,看著裡頭的瓶瓶罐罐與一雙精致小巧的虎頭鞋,玩味地笑瞭:“誰生孩子瞭?你還是你姐姐?”

“給我。”冰兒將籃子拿瞭過來。

男人笑著看瞭她一眼:“說到你姐姐……她是真漂亮,跟那天仙似的……要是能把她……”

冰兒重重地放下瞭筷子。

男人一愣,訕訕地笑瞭笑:“我就開個玩笑,你急什麼?”

“我吃飽瞭,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府瞭。”

“誒,著什麼急啊?”男人扣住瞭冰兒的手,這次用瞭點兒力氣,冰兒掙瞭掙,沒有掙脫,他笑道,“你和你姐姐一個娘胎裡爬出來,怎麼她生來就是鳳凰命,你生來就是一條賤命?”

冰兒道:“我賤,還不是因為你是個‘奴才’?”

男人唰的抬起瞭手!

冰兒嚇得用手擋住臉,倒退幾步跌在瞭椅子上。

男人深吸一口氣,放下瞭手,緩緩一笑道:“幾個月不見,都學會頂嘴瞭,拿著。”

他自懷裡掏出瞭一個小瓷瓶。

冰兒面色蒼白地拿過瓶子:“這是什麼?”

男人道:“好東西,調理氣血的,你姐姐不是剛生瞭孩子嗎?月子裡頭吃這種丹藥最容易康復瞭。”

冰兒道:“她不需要,她很好。”

男人的笑容冷瞭下來,看著冰兒,一字一頓道:“我說,讓她吃下去。”

……

冰兒回到王府時,停瞭半日的雪又紛紛揚揚地落下瞭,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也甚為猛烈,她撐著傘,傘上落瞭厚厚的積雪,進院子時,立時有個激靈的丫鬟走上前,討好地笑著道:“冰兒姐姐回來瞭,我來我來!”

說罷,便要替她撐傘,順帶著接過她的籃子。

她把傘給出去瞭,籃子卻緊緊地拽在瞭手裡:“不用,我自己拿,你幫我撐傘吧。”

“好!”丫鬟笑盈盈地將她送到瞭廊下。

她走上臺階上,丫鬟收瞭傘,抖落瞭傘上的雪花,才恭恭敬敬地遞給她。

冰兒是不僅是整個王府的大丫鬟,在畢管傢面前極為得臉,也是傅雪煙的妹妹,與傅雪煙感情極好,這樣的背景下,冰兒不可能不成為下人巴結的對象。

下人……

冰兒的步子涼涼地頓住。

屋內,傳來嬰兒奶聲奶氣的啼哭。

冰兒猶豫瞭一下,轉身推開瞭房門。

傅雪煙正在給女兒換尿片,她的動作略有些笨拙,弄瞭半天也沒把褲子穿好。

冰兒進屋,放下籃子,對她道:“我來吧。”

傅雪煙抹著額頭的汗,把孩子給她瞭。

冰兒麻利地給小美人穿好瞭衣裳,小美人舒服瞭,也不哭瞭,張開一張紅嘟嘟的小嘴兒,打瞭個呵欠,睡著瞭。

冰兒將小美人放回襁褓,拉過被子蓋好。

傅雪煙看著她落瞭積雪的籃子,說道:“你出去瞭?”

“嗯。”冰兒走到桌前,背對著傅雪煙,倒瞭一杯熱茶,借著身形的遮擋,自籃子裡拿出那個藥瓶,拔掉瓶塞,往杯子裡緩緩地倒瞭一滴,無色無味的液體,看上去沒有任何痕跡,她收好瓶子,拎著籃子走瞭過來,“這不是快過年瞭嗎?我給她們買瞭些胭脂水粉,我還給寶寶買瞭一雙鞋。”

“我看看。”傅雪煙撩開佈帛,拿出瞭那雙紅彤彤的虎頭鞋,“真好看,你有心瞭。”

冰兒垂眸道:“我是她姨母,給她買一雙鞋算什麼?”頓瞭頓,走到桌邊,拿起那杯涼得差不多的茶道,“喝口水。”

傅雪煙接過瞭杯子。

冰兒緊張地看著她,她將茶杯送到唇邊,剛要喝,忽然想到瞭什麼:“對瞭冰兒,我有件事問你。”

冰兒手心都冒瞭汗,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什麼事?”

傅雪煙問道:“你爹……真的死瞭嗎?”

冰兒眉心一跳,低下頭說道:“死瞭啊……怎麼這麼問?”

傅雪煙若有所思道:“當年娘其實並沒有說他死瞭,隻讓我當他死瞭,他又這麼多年都沒上王府找過你,我便真的當他死瞭。”

冰兒淡淡地說道:“那你就當他死瞭吧。”

傅雪煙看瞭她一眼:“他可有私底下來找過你?”

冰兒捏緊手指,搖搖頭:“沒有。”

傅雪煙看向她道:“我知道我這些年待你算不上太好,可我畢竟是你姐姐,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瞭,你有什麼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

冰兒囁嚅道:“姐姐對我極好。”

傅雪煙抿唇嘆瞭口氣:“你還小,很多事連自己都不懂,等你長大些就明白瞭。”

“嗯。”冰兒緊張地拽緊拳頭,額頭的冷汗都流出來瞭。

傅雪煙剛剛喂到唇邊的茶,再一次放下瞭:“你怎麼瞭?哪兒不舒服?”

冰兒用袖子擦瞭擦額頭:“沒有,是方才走太多路,有些熱。”

傅雪煙道:“你回去換件衣裳。”

冰兒站起身來,捏緊拳頭看著她。

傅雪煙的杯子緩緩地貼上瞭唇瓣,她揚手,正要喝進嘴裡,冰兒卻一把打翻瞭她的杯子!

杯子砸在鋪瞭羊絨毯的地板上,劇毒的液體瞬間將羊絨毯上腐蝕出瞭一個大洞。

傅雪煙神色鎮定地看看地毯上的毒藥,又看向冰兒。

冰兒頭也不回地跑瞭出去。

喬薇自屏風後探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愣著幹什麼?追呀!”

傅雪煙追出去瞭。

冰兒回瞭自己屋,合上房門,插上門閂,伏在圓桌上,難過地哭瞭起來。

傅雪煙叩響瞭房門:“冰兒,開門。”

冰兒不開。

傅雪煙一掌拍斷門閂,推開房門進瞭屋。

冰兒抹瞭淚,側瞭側身子背對她。

傅雪煙輕聲道:“冰兒,我們談談。”

冰兒吸瞭吸鼻子,冷聲道:“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

傅雪煙走到她身後:“為什麼不毒死我?”

“為什麼不毒死你……”冰兒冷笑,“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呢……我明明那麼討厭你,那麼嫉妒你……一說我們是姐妹……可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我卻隻是讓人使喚的丫頭!我連給你提鞋都不配!我想要什麼,都需要自己去掙!而你想要什麼都是現成的!還有那麼多好東西……是我挖空心思想得到,可是你還不屑一顧的!

你知道當我熬瞭三天三夜給世子繡瞭一個荷包,卻還不如你賣一個笑討世子歡心的時候,我多想你去死嗎?!

為什麼都是娘的女兒,隻有我這麼賤?

我沒你聰明嗎?我沒你漂亮嗎?你到底比我強在哪兒瞭?我從小就被人欺負……你從小就欺負別人……憑什麼?!

都是傢破人亡的,怎麼你就是主子瞭?我那麼小就要給人做奴才……你對王爺說一句,讓我也做個小姐很難嗎?他不答應你就求他啊!他再不答應你就生氣啊!你耍點手段很難嗎?我是你妹妹啊!

你就是不想!你就是見不得我比你好!你恨我爹搶瞭你娘!你隻要看見我像條狗一樣被人欺負來欺負去,你就有報復的快感瞭不是嗎?

我討厭你!古輕煙我討厭你!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說到最後,冰兒整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喊瞭起來,一張清麗的臉蛋漲得通紅,眼淚如泉湧,胸口劇烈地起伏,額角與脖子上青筋都在暴動。

傅雪煙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她捂住臉,顫抖著哭瞭起來。

傅雪煙的睫羽微微顫瞭一下,走上前,蹲下身,拿開她在臉上的手:“我……我不知道你一直這麼難過……”

她確實不知道,她與冰兒的關系,如冰兒所言,的確沒那麼相親又相愛,她隻要一想到娘親將她孤零零地丟在王府,卻將妹妹親手養大,她就嫉妒她。

她什麼都有,可她沒有一個因為不放心她、而去給她四處謀出路的娘親。

娘親舍得下她,卻舍不下冰兒,到死都要逼著她善待冰兒。

她當時是寄人籬下,空頂著一個小姐的名號,事實上並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光鮮,她還沒長大時,世子沒對她動妄念時,她也是經常被下人克扣的。

後面雖是有瞭世子的庇佑,可那種庇佑是有代價的,她沒想過為瞭一個搶走自己娘親的妹妹,去付出她難以接受的代價。

但是她現在想一想,如果她真的跪下來去求王爺,或者絕食威脅王爺,王爺會不會就收瞭冰兒為義女呢?

答案是否定的,王爺不會收養一個奴才的女兒,他丟不起這個人。

傅雪煙沒替自己辯駁什麼,她確實……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雪煙抬手擦瞭她的淚:“既然這麼討厭我,為什麼又不殺瞭我?”

冰兒哇的一聲哭瞭:“你是我姐姐啊……把我養大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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