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民以食為天

作者:黑鬥篷 字數:3440

那天,我記得自己滿六歲沒多久。

不知道大傢幾歲開始有記憶的。而我,應該是從那天開始的。因為從那天之後,我開始漸漸對自己的人生有瞭記憶。

那天,我爸和我媽在屋內大吵。

所謂的大吵,就是我媽從剛開始的喋喋不休到後來的大吼大叫;我爸剛開始不言不語,到後來說急瞭會把屋內的所有東西都砸瞭,不管價值幾許。我媽見我爸砸東西,便會瘋瞭般撲上去廝打。我爸怒火沖天、已半失去理智,他一手控制著我媽,一手繼續橫掃屋內的擺設。

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情緒是一件很玄乎的東西。它可以讓同一個人生、同一個人死、同一個人生不如死。

那天也不例外。

很快,屋內狼藉一片。

我不知道這樣的爭吵持續瞭多久。但是我發現自己在安靜地啃著手中的紅薯,靜靜地吃著,想著這樣的場面應該是持續瞭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年瞭吧。不然我一個小屁孩,怎麼可能面對如此激烈的打鬥場面,做到如此淡定。

兵荒馬亂的激烈戰鬥之後,我媽摟著我,眼淚像斷瞭線的珠子,落在我的手臂上。她說:“劍兒啊,我的好心肝。媽媽真的是沒招瞭。你爸爸就是這樣,看著人高馬大,其實就是一堆扶不起的爛泥。你也看見瞭,爸爸媽媽總是吵吵吵,隔段時間,就把好不容易置辦的那幾件值錢的東西給毀瞭。這樣下去,怕連你上學的學費都攢不到瞭。媽媽現在有個機會。媽媽有個朋友在外地做生意,他讓我跟他一起去。媽媽考慮很久瞭,決定跟著一起去。隻是委屈瞭你。幸好你是個男孩,要是個女孩,媽媽真的放心不下。”

我爸喘著粗氣,仿佛平生第一次開口,恨恨道:“想要離婚,門都沒有。你要是想跟著那個狗男人一起走,那就走吧,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都別想再回來。到時候不管你是吃香的喝辣的,還是喝西北風,都和這個傢沒有一毛錢關系瞭。以後你要是發達瞭,我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聲音從牙齒縫裡蹦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語氣生硬,卻斬釘截鐵,無法回轉。

我媽沒再說話,隻是緊緊摟著我。

但是之後的挺長一段時間,在我媽每天夜裡連續對著我爸無聲垂淚後,他倆終究還是把婚給離瞭。

離婚證我後來閑著無事翻箱倒櫃的時候見過,就放在傢裡樓上的衣櫃抽屜裡。

離婚後沒幾天,我媽決定走瞭。

她走的那天,我站在傢門口,看著,一言不發。我爸站在我的旁邊,靜默如一座小山。離我們不遠處,圍瞭一圈看好戲的人。

我媽提著一個包裹從屋裡出來。

隔壁阿婆沖過來,要檢查包裹。我媽不讓,用求助的眼神看瞭下我爸。

我爸艱難開口,低低說:“阿牛嫂,算瞭。傢裡窮,她就是想帶點值錢的,也沒有。”

阿婆裝作沒有聽見,依舊不管不顧上前要搶包裹。我突然明白瞭,她就是想當著眾街坊鄰居的面,叫我媽難堪。

我媽和阿婆兩個人在推揉之間,包裹被拉扯開瞭,東西撒瞭一地。

不大的包裹裡,裝的是我媽全部的衣物,沒再有其他東西。

我媽漲紅瞭臉,在周圍一堆鄰居的圍觀下,撿起所有的衣物,重新包好拎起。她走過我的旁邊,停下瞭腳步。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我的頭。

我側瞭下身子,躲過瞭。

她幾不可聞地嘆瞭口氣,想說點啥,但終究什麼也沒說。我想,她應該是想叮囑我要多聽我爸的話吧;可惜,她已經沒臉再說這種話瞭。她遲疑瞭會,終於抬步往村口走去。

那個男的腰挺得筆直,就站在村口。他長得挺眉清目秀,衣褲沒有一個褶子,收拾得幹凈整潔。

他和我的爸爸應該屬於不同的人。我爸的長相嘛,就是普通農村男子的長相,黑、瘦,說不上長得好或者不好。而且不會收拾,每次洗頭刮胡子,都要我媽催著。像那天,我媽沒管他,他就胡子拉碴,頭發亂得像鳥窩。

不過,那男的個子實在太矮瞭,目測不到我爸的肩膀。我爸的個子,足有一米八五。那男的,個子估計連一米六都沒到。我媽個子一米五多一點,和他站在一起感覺個子差不瞭多少。

那男的也朝我媽走過來。

兩個人像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一樣,在村口旁的池塘邊相遇。

那男的自然地一手接過我媽手中的包裹,一手輕輕拍瞭下我媽的背。

我媽抬頭看瞭那男的一眼,忍瞭好久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伸手抹著眼淚,低頭跟著那男的走瞭。

這兩個人個子都矮小,走在一起像兩個過傢傢的小孩,就這樣,走瞭。

鄰居阿婆啐瞭一口,罵道:“不要臉!”

我爸的堂兄帶著村裡的幾個年輕小夥子,拿著鋤頭、鐮刀從村中央的大祠堂沖瞭出來。他遠遠看見那兩人走瞭,我爸卻無動於衷的樣子,忍不住質問我爸:“阿溫,你就這樣讓那對狗男女走瞭?!”

我爸低聲回答:“他倆上學時候就好著,說起來,是我拆散瞭他們。現在這樣,走瞭也罷。”

我爸的堂兄重重跺瞭下腳,低吼道:“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換瞭我,就是不弄死那男的,也得讓那男的脫層皮!”

他站瞭會,見我爸依舊不言不語,無奈地揮瞭揮手,示意那些小夥子們散瞭。

鄰居阿婆朝我爸絮叨道:“阿溫啊,不是我說你。當年你不聽我的,非得娶這個女人。你要是娶瞭我們傢燕兒,哪還有這種事?我們傢燕兒雖然不像這個女的念過高中,但好歹也是初中畢業的。這女的除瞭長得好點,有哪點比得上我們傢燕兒?個子那麼矮……”

我爸一聲不吭,轉身回瞭屋。

當天夜裡,我爸紅著眼睛,砸瞭傢裡剩下的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一個紅木櫃子。就此,老祖宗留下來的那幾件值錢的傢具,被我爸砸瞭個精光。

他把我叫到跟前,說:“劍,我知道你不傻。你和我一樣,就是不愛說話,沒有別人那麼多的花言巧語。我們傢現在就是這樣。你媽走瞭,你爺爺奶奶去世早,傢裡就我和你兩個人瞭。我要忙地裡的活,還要想辦法掙點零花錢,肯定就顧不上你瞭。你也大瞭,以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洗衣服、做飯也交給你瞭。”

我點瞭點頭,沒說話。

我爸嘆瞭口氣,說:“去吧,睡去吧。”

我上樓去睡覺。吱呀吱呀的上木頭樓梯聲,以前是我最愛聽的。隻要上瞭樓躺在瞭床上,我媽就會給我講各種光怪陸離的神奇故事。上至遠古時代的猛獸,下至來自未來時空的時光穿越者。我媽小小的腦袋裡,總是裝著各種各樣神奇的故事。從今往後,吱呀吱呀的樓梯聲後,是我蜷縮在被窩裡的小小身影。

我爸在昏暗的白熾燈下,蹲在地上,低頭翻看那些被砸壞的傢具。屋子本就不大,那些傢具堆在一角,占據瞭大半個房間。他仔細研究著這些傢具的構造,也從中尋找著精美的紅木雕刻圖案殘片。

在我看來,我爸明明很聰明,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總罵他是榆木疙瘩。他在我媽離開後的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調整瞭表帶長度,把傢裡的那塊女士上海牌手表戴在瞭我的手腕上。那塊男士的,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這兩塊手表是我媽唯一的嫁妝。即使吵架最兇的時候,砸東西最厲害的時候,我爸都是先把手表卸下來放在安全的地方,才開始砸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媽沒有帶走她的這塊女士手表。如果她想帶走,我想我爸應該會同意吧。

也許,她是想給我留點念想吧。

日子很快就上瞭正軌。我從一個什麼都不會,穿衣服都要我媽提褲子的小男孩,變成瞭一個五分鐘起床刷牙洗臉,十五分鐘做好早飯,二十分鐘到學校的大男孩。

我爸每天起早摸黑。他開始和村子裡最能幹的老人交流,問他怎麼翻土施肥,種各種莊稼的不同技巧。作為回報,他幫老人挑東西。讓一個敏感木訥的大男人去向別人討教這些問題,應該挺難的。但是為瞭生活,我爸折下瞭他的腰。到瞭秋天,他種出瞭顆粒飽滿的稻谷,產量足足是以前的一倍。他終於獲得瞭讓我媽滿意的收成,可惜我媽已經離開瞭。

我爸說過,他把傢裡的做飯交給瞭我。他說到做到,不僅把做飯的任務交給瞭我,還把種菜的任務交給瞭我,他說:“兒啊,爸爸對吃食是不計較的。有口吃的就行,冷瞭熱瞭都無所謂。你不一樣,你在長身體。你喜歡吃什麼菜,自己種,自己做。每天多吃點。”

就這樣,傢裡的自留地成瞭我的任務地。

我爸的堂兄娶瞭位賢惠的媳婦,我叫她大伯母。她傢的自留地就在我傢的旁邊,每年每個季節,她都變著花樣種各種蔬菜。辣椒、茄子、青菜、豆角、土豆、番茄、芹菜、大白菜、冬瓜、南瓜、芋艿……

自留地在傢門口的山上。

每次我一抬眼,看見大伯母在自留地裡忙活,就趕緊扛著鋤頭奔過去,腆著臉問:“大伯母,今天您種啥嘞?”

大伯母是位善良的女人,很是同情我和我爸。她笑著說:“今天種芋艿。我多拿瞭些芋頭。你過來幫我翻土,我們一起種。”

就這樣跟著大伯母種蔬菜,我們再也沒為沒菜吃發過愁。

我學會瞭翻地、種蔬菜、施肥、澆地、除蟲,成瞭幹活的小能手。我還跟大伯母一樣,在破瞭口的淺口缸裡種上瞭小蔥和大蒜,就放在傢門口的院墻上,炒菜的時候揪一點。我甚至還學會瞭醃制咸菜和肉。傢裡的大菜缸裡,常年醃制著長梗白菜。

醃白菜炒肉和醃肉炒蒜苗,是我最愛吃的兩個菜,特別下飯,一頓能吃三大碗白米飯。我爸也吃得特別歡,還學會瞭開玩笑,直呼養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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