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血濃於水

作者:張奧兒 字數:3959

昨天夜裡下過一整場瓢潑的雨,今天白天卻又是晴空萬裡。甚至太陽出來後,連雨水沖刷過的痕跡好像都一並蒸發瞭,什麼都沒有留下。

總是這樣的,肉眼看不到不同,就可以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生。

很戲劇性的,生活總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刻,跑出來攪亂你所有的情緒,然後逃之夭夭。

“張磊。”

難以置信的,張磊的眼神裡,竟然是驚恐居多。

張磊,竟然有人能讓張磊的眼睛裡出現驚恐。

張磊眼神閃躲的向下看瞭一眼,“嗯。”

“張磊,你怎麼在這兒呢?”

“嗯。”又是慌慌張張地後退,張磊連額頭都有汗滲出來。

“張磊,你別走,你什麼時候來的馬來西亞。”

“都一年多瞭。”並沒有掙脫被抓住的胳膊,也並沒有再慌忙地邁開腿,張磊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機械地回答著問題。

語氣裡沒有憂傷,也沒有喜悅。

“你這麼......恨媽媽嗎?來瞭這麼久都沒說。”

張磊搖搖頭,“沒有。”

張磊的面無表情,張磊的無動於衷,好像在向人清清楚楚地證陰,他,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情緒堆積。

“你姐姐也沒和我說,你們倆心裡還是不願意和我說說話嗎?”

張磊依舊面無表情,冷冰冰地撂下一句:“是我不讓她說的。”

如果剛剛張磊的眼睛裡是驚恐居多的話,那麼現在,張磊的眼睛卻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讀得懂瞭。

“張磊,你這麼......恨媽媽嗎?”

“不恨。”張磊嘴上說著不恨,卻是猝不及防地把胳膊從媽媽的手裡抽走瞭。

“你來馬來西亞留學嗎?”

張磊點點頭,把腦袋移向別處。

生疏到這個程度的母子,原來每一句的交談都很艱難。

時間進行得前所未有的緩慢,每一秒都很難熬。

“你爸爸同意嗎?”

“嗯。”

“你學什麼呢?”

“醫。”

“在馬來西亞的大學學醫嗎?”

“嗯。”

“你爸爸沒讓你學酒店管理嗎?”

“我想學醫。”聲音不大,字字透露著男孩子的執拗和倔強。

“為什麼?”

“我想冶愈自己。”

......

沉默,良久的沉默。

張磊的眼睛落到媽媽牽著弟弟的手上,一動不動。

剛剛張磊不小心低頭的時候就看到瞭,大手牽著小手。

這麼溫馨而美好的畫面,張磊小時候奢求瞭很久吧。

不然怎麼他的眼睛剛落到上面,就把胳膊從媽媽的手中掙脫瞭呢?那麼不遺餘力,那麼不假思索。甚至表情生疏猙獰的,像被別人的媽媽抓著胳膊一樣。

“對不起,是爸爸媽媽缺席瞭你們的成長。”

“嗯。”

“跟媽媽回傢好不好?”

“不好意思,並不想。”張磊禮貌中帶著客氣,客氣中帶著疏離。

原來這種客氣又疏離的拒絕才是張磊最傷人的武器,殺人不見血。

媽媽眼眶紅紅的,“張磊,媽媽一直是愛你的。”

“或許吧。”

“張磊,你不要剜媽媽的心瞭,好不好,我們回傢去,就一傢人在一起吃個飯。”

“我們一傢人一起吃過飯嗎?我怎麼不記得瞭?”張磊清淺地笑著,嘴裡說出來的話是更加的咄咄逼人瞭。

有多少恨意,就有多少委屈堆積。

父女母子之間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此吧。

“張磊,我們回傢吧,好嗎?媽媽就想好好看看你。”

李航仰頭望著媽媽,又搖搖媽媽的胳膊,“媽媽,你怎麼哭瞭?”

“李航,請哥哥去傢裡吃個飯。”

張磊看瞭眼李航,“我走瞭。”

“張磊,媽媽真的是愛你的,媽媽是愛你和姐姐的。”

“嗯。”張磊若有似無的應瞭一句,腳再也邁不動地方瞭。

“我們回傢吧,好不好?就一起吃個飯,吃個飯你就回你住的地方。媽媽隻想給你做頓飯吃。”

“嗯。”

“哥哥。”

“不要碰我。”張磊微微皺眉,眼睛裡的憂傷卻毫不留情地出賣瞭他。

“媽媽,哥哥不和我牽手。”李航轉臉去告狀。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媽媽就是自己的保護傘啊,是隨時隨地可以為自己撐腰的人。

“張磊,這是你弟弟啊,你看他多喜歡你,能不能牽個小手啊?”

“不好意思,沒人教過我怎麼和別人牽手。”

像是一陣凜冽的寒風掠過,侵略得心鈍痛。

“中午想吃點兒什麼呢?媽媽都不知道,你愛吃我做的什麼?給你做點兒什麼好呢?做魚好嗎?”

“無所謂啊。”

“張磊,你這幾年過的好嗎?”

“很好。”

“爸爸對你好嗎?”

“你們倆,半斤八兩。”

“對不起,是爸爸媽媽不好。”

......

一路上有好幾次,話題斷送在這一句。

“......為什麼來馬來西亞呢?我以為你爸爸一定會把你留在身邊學酒店管理的。”

“我對傢裡的酒店沒有興趣。”

“他舍得你來這麼遠上大學嗎?”

“不好意思,從小到大我也不知道什麼叫不舍得。”

......

“張磊,你每一句話都不偏不倚地紮在媽媽身上。”

“你也會痛的嗎?媽媽。”張磊的眼睛和媽媽的撞上去,犀利凜冽,不偏不倚。

“媽媽這兩個字,原本是最讓我心痛的啊。”

張磊冷笑,“我都不知道,什麼叫心痛啊。”

“兒子,今天把你憋在心裡,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

“多餘。”又是冷冷的笑瞭一聲。

張磊的身體裡,原來早就被一個魔鬼吞噬瞭,不顯山不顯水那麼多年,卻早已把他啃食得連骨頭都不剩。

“不多餘,媽媽想聽。”

“你真想聽?”

“我想聽。”

“別逼我。”

“我逼你,今天就把話都說出來。”

“我的世界下瞭一場大霧,我往裡面走啊走,伸手怎麼趕也趕不走。它們太濃重,壓的我呼吸不上來。清醒的時候也思考,想知道為什麼被丟掉,那些我覺得很重要的人。好像做瞭一場噩夢,噩夢都沒有現實可怕,很難以形容那些深淺不一的傷口。可能被愛的人才有資格說我累瞭,而我隻能沉默和忍受,畢竟我身後空無一人。難以形容那種無助。棄嬰一樣的和姐姐相依為命。大概我就是一個棄嬰吧,沒有傢人,沒有親人,問我一聲是不是還活著,在這漫長的成長歲月裡。我嘗試瞭很多方法,想告訴自己總歸是有人愛我的。但是,沒用的,沒有一個人。那些傢人的,朋友的,陌生人帶給我的傷口,很細密,很鋒利。我很笨,總是沒辦法保護自己。而我,隻能赤裸著看著他們肆意傷害我,鮮血淋漓的又無能為力的。或許我太垃圾瞭吧。而我,已經放棄追逐瞭。我想我會一個人,一直一直。開始排斥那些靠近我的人,或是想要回到我身邊的人。這不是賭氣,也不是報復,隻是覺得,想給自己保護。原諒是傷害自己,接受也是。”

這段話張磊說的沒有停頓,也沒有情緒,像個木偶或是機械的復讀機。

原本,這是他這麼多年最歇斯底裡的獨白啊。

張磊原本以為,要揭開這層傷疤,是會抽筋剝骨的痛一場的,沒想到也能這般的波瀾不驚,像訴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

良久的沉默。

“對不起。”

“果然……隻有這一句。”

隻這一句,足夠瞭。

沒有這一句也可以,把這些話說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足夠瞭。

那些清晰的委屈和長久積攢的疼痛,潰爛,結痂,如今又被活生生撕下去,露出裡面的紅肉,清醒地直面傷口,它才有正真痊愈的可能。

“你說完瞭嗎?你要是說完瞭,媽媽給你做魚。”

張磊像個剛剛鬧完脾氣的小孩子,此時疲累地坐在沙發上,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輕輕說瞭一句,“你去吧。”

李航一直粘在張磊身邊,張磊又是嫌棄地站起來走近照片墻,心裡又累又痛。

真好,以前連心痛都是感覺不到的。

媽媽剛走不久,張磊的心就迅速麻木瞭,大概是自我保護吧,就這麼冰凍著一顆心挨過瞭漫長的小學,初中,高中……

一年有四個季節,周而復始,張磊卻永遠生活在寒冬之中,直到目光凜冽,氣質清冷,終於和冰雪融為一體,再也對愛與恨無從察覺......

“這是哪裡來的照片?”像觸電一樣的,當張磊的眼睛掃射過眼前的這張照片。

照片上這個眉眼都帶著幾分清冷的女孩兒,穿著黑白格的吊帶裙坐在地上,膝蓋上放著一本冰心小說,脖子上還帶著蜜蠟的護身符,頭發剪短瞭,剛剛能夠到肩膀,臉龐清瘦瞭許多,身後是擺滿課本和課外書的書架。

再看一眼,幾乎可以完全確定,就是唐唐本人。

照片上的唐唐,眼神裡有幾分憂鬱和陌生,與高中的沒心沒肺判若兩人。

那麼愛笑的一個人,竟然被鏡頭捕捉到瞭一絲不開心,很難得。

這是張磊第一次發現,原來唐唐笑起來和不笑起來,竟然判若兩人,恍然大悟高中的兩年裡,唐唐好像無時無刻不端著一張笑臉鞍前馬後。

“這是我高中同學的女兒,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你記得嗎?”

張磊搖頭,“不記得。”

張磊的時空好像全部被打亂,連同記憶都發生瞭錯亂,翻天覆地的。

總是這樣的,生活總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刻,跑出來攪亂你所有的情緒,然後逃之夭夭。

“不記得瞭嗎?你小時候天天吵著要和花花玩兒,你不記得瞭嗎?”

“她……叫什麼?”晴天霹靂地,張磊的腦袋嗡嗡作響。

早該想到的,似乎命運已經不止一次提醒他這個事實瞭。

“她叫花花呀。小時候搶你被子的花花呀。”

“她……真的就是……花花嗎?”張磊不知道在這張照片前站立瞭多久,滿腦子都是花花的的臉,還有耳邊花花的聲音。

“張磊,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張磊,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張磊,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

那時那句致命的回答……推開窗戶是海洋。

果真是……推開窗戶是海洋麼。

直到媽媽端著魚出來,張磊的思緒才被打斷,“張磊,吃魚吧。以後媽媽都好好做飯給你吃。”

“放辣椒瞭嗎?”張磊看著眼前的魚,竟然無從下手。

媽媽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記得你和姐姐一個愛吃酸一個愛吃辣,所以我在魚裡放瞭辣椒。”

“你為什麼不多放醋?”

“因為你是男孩子嘛,所以我猜你愛吃辣。”

……

其實張磊已經記不起小時候愛不愛吃酸瞭,似乎一直也沒有偏愛過什麼口味吧,包括人生百味的酸甜苦辣咸。

張磊看瞭一眼媽媽,嘴裡的魚腥味很重,還很辣,但這是張磊奢望瞭很多年的場景。

“你不經常做飯吧。”

“基本是請阿姨做,今天你好不容易過來,我想自己做。”

“奧。”

張磊點點頭。

總是這樣的,有些愛即使遲到瞭,但它來臨的那一刻總是會讓你輕易原諒之前所有的缺席。

那些感覺無論如何都無法痊愈的細密傷口,在某些時刻又輕易被冶愈。

從一開始,張磊要的就很少。

“好吃嗎?”

張磊點點頭,尷尬地笑笑,“好吃。”

“你是愛吃辣的吧。”

“愛吃。”

“媽媽好開心,看見你這麼喜歡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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