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頭痛難忍時,南汣眼前都是一片模糊,花草樹木在眼前都是重影,卻唯獨能看見那個叫孫峨的人。
在他失去記憶一片茫然無所依靠之時,是孫峨,重用他,賞識他,給瞭他信任和溫存。
也給瞭他信仰。
他曾發誓,要竭盡所能為,助孫峨鏟除桂氏,奪回作為君主的尊嚴。
他還發誓,要讓孫峨重新拾回在兒時便丟失瞭的安全感。
真是可笑。
可笑之極。
也惡心至極。
惡心到胸腔翻江倒海,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今日的頭痛比前幾日的都要劇烈,似噬骨之痛。
耳旁似是有千蟬齊鳴,嗡嗡作響。周遭的聲音仿佛從長空雲霧中傳來,飄渺之極,恍如隔世。
隻感覺朦朦朧朧中被下人扶進瞭臥房,蓋好瞭被褥。
......
再睜眼已是次日巳時。
已睡瞭一天一夜。
南汣猛地坐起。鬢邊的墨色長發散亂地灑落在肩上,身上中衣上的皺褶似是被狠狠地揉過,裡衣和中衣皆已被層層細汗浸濕。
眼角滿是淚痂,雙眼幹澀不已。
夢魘裡,又經歷瞭一遍入朝以來發生的所有。
南汣閉上眼,將散落在面前的幾縷墨色長發用手攏到瞭背後,揉瞭揉眼眶。
下人沒有聽到動靜,以為南參事還沒醒,便沒有進屋打擾。
屋內隻有炭火燒著的聲音。
今年的秋比往年陰冷許多,天空一片鉛灰色。府裡早已落葉紛紛,樹葉大多都枯黃的不成樣子。
枯澀的一碰即碎。
但南汣不是那滿院的落葉。
他不會一碰即碎。
他陰白,憑孫峨深藏不露的這份殘忍,若是發覺真相已經敗露,定不會輕饒自己。更何況,自己是霍傢二公子,是能對他皇位造成威脅的人。
不知過瞭多久,叩門聲響起。
來人敲的極輕,似是怕打擾瞭南汣修養。
“何事。”南汣隨意地束起頭發,披瞭件墨藍色外衣,坐於床沿。
“南大人,門外有一人求見。”
“我今日身體抱恙。不見。”聲音十分溫和,似那未經點綴的潤玉,沉靜安穩,卻不失底氣。
“南大人,那人已經來瞭兩個時辰。下人們怕打擾大人您歇息,便幾次三番地告訴他您今日不便,讓他改日再來。可那人卻…卻遲遲不肯走,下人們說什麼他都不走,說今日非見您不可。後來,後來幹脆跪瞭下來…看他上瞭年紀,這已經跪瞭一個多時辰,再這麼跪下去,怕是……”
“上瞭年紀?”南汣睫簾抬起,眉頭微蹙,語氣中帶著一絲驚訝。
腦海裡迅速搜索一番,想不到任何上瞭年紀的人和自己有什麼瓜葛,還今日非見不可。
見南參事沒做回應,下人便繼續輕聲道:“南大人,那…那是否要見這人?”
“他可曾告知自己姓名?”
“回大人,他說自己姓呂,名寅卿。這兩個時辰裡下人去打聽瞭一些,這人似是林川林大人和北奚北大人往日在蘇城林宅的老師。此人才學不可小覷,在蘇城甚是有名氣。”
“林宅?林傢不是被殺光瞭麼?怎麼,還留瞭一個?”南汣說完自己便輕聲笑瞭。
雖隻是一聲無人聽得到的淺笑,卻充滿瞭寒意。現如今,對於滅門案偏偏留瞭一個活口這種事,覺得真是可笑諷刺至極。
“回大人,這麼看來,是的。”
“傳進來吧,讓他在書房等著。”南汣言罷攏瞭外衣起身打開瞭房門。
深秋的風夾雜著四五分的清冷,撲面而來。
那一身墨藍色的外衣,在門開時隨風而起,輕盈若羽,如空谷中綻放的幽蘭。
墨藍色外衣下的南汣微抬睫簾。
翩翩公子,氣質卓然。
隻是,陰陰一雙大眼,卻眼神渙散無邊。
......
書房內。
香爐散發出絲絲熏香,紅檀案後南汣已經落座。
“草民呂寅卿見過南大人。”呂寅卿恭恭敬敬地行瞭禮。
“你可認識我?為何執意要見我。”南汣依然是淡淡的語氣。
呂寅卿似是對於南汣的語氣有些訝異,一絲不安掃過眉眼間,轉瞬即逝:“草民雖不曾見過大人,但草民知曉大人所想。所以,”他稍作停頓:“南大人,草民願從此追隨大人,助大人完成心中所想之事。”言罷再次俯下身去,姿態十分謙卑。
南汣唇沿勾起一絲笑意,似是溫和,卻又似是輕蔑:“你知我心中所想?那便說與我聽聽。看究竟是不是我心中所想。”
呂寅卿沒有抬頭,依然是十分謙卑的語氣:“草民不知大人是何想法,草民隻是堅信大人有鴻鵠之志,所以隻願輔佐大人。”
南汣似是早已預料到眼下這一介草民咬文嚼字的答案,輕聲笑瞭笑,緩緩抿口茶:“說到底,你還是沒說出我所想之事為何事。”
呂寅卿知曉南汣雖話少,心思卻絕不會少,便繼續道:“大人所想之事,也是老夫所願助大人完成之事。草民聽聞,大人已經知曉殺母仇人是誰。”
南汣左手端著的茶盞微微一顫:“那依你見,是誰呢?”
呂寅卿見南汣終於有所反應,便稍微抬起頭:“南大人不也知曉?”
“放肆。”
“草民不敢。草民知錯,草民這就告退。”呂寅卿言罷便微微起身往後退。
“好一個知錯。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直說吧。”南汣的語氣仍是平淡的出奇。
“草民的恩公,林闋,整個林傢,都慘遭毒手,死不瞑目。想必同霍氏滅門案兇手與同一人。草民隻想讓幕後之人付出代價,以告慰林傢在天之靈。”呂寅卿算準瞭南汣現在心境定難平靜,便長驅直入。
南汣卻平靜的出乎意料,語氣中毫無波瀾,似是前幾日並未發生什麼一樣:“呂寅卿,那你想如何讓那幕後之人付出代價?”
呂寅卿對答如流:“草民自認為尚有幾分才能,還請南大人恕草民不知天高地厚毛遂自薦。若南大人肯納草民為佐,草民定會全力以助南大人完成大業。到時,那幕後之人......挫骨揚灰,不足為惜。”
好一個完成大業。
南汣輕輕地笑瞭笑,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茶盞,不再言語。
屋內燭燈搖曳。有幾隻隨意的飛蛾在燭火四周胡亂地飛舞。那紅影輕爍的燭火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令飛蛾久久流連不願離去。終於,其中一隻奮不顧身地撲向瞭燭燈正中心。其餘幾隻似仍還在猶豫,不知不覺中卻已漸漸接近那微微跳躍的燭光。也許,那裡面有它們最渴望的東西。
屋內二人都陰白,那所謂的大業意味著什麼。
成,則光耀天下。
敗,則遺臭萬年。
南汣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
其實對皇位並沒有任何向往之心,此生隻願安穩地做一位人臣,竭盡所能為天下百姓做事。
但孫峨,絕不會放過自己。
樹欲靜而風不止。
更何況,那道風,已極其殘忍地讓自己在這紅塵孤零一人,無所依靠。
亦無所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