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大觀三年五月,京都汴梁。
持續瞭多半月的陰雨天終於放晴瞭,佟薑戈尋瞭整個早晌,終於在城北,阿發喜餅鋪子,買到阿婆心心念念的小鍋白糖。
這時節的小鍋白糖稀缺的緊,僅餘最後兩包。
“發叔,這些我全要瞭。”
“佟掌媒運氣向來不差。”
“這話怎的說?”佟薑戈順手撈過櫃臺的蒲扇,扇瞭扇,登時涼快不少。
“這本是楊大人昨兒預訂的,一直沒來取,好不容易來瞭,又說不需要瞭。”
“發叔說的可是楊鐵嘴?”
“噓,小點聲兒,楊大人還沒走,現下就在對門。”發叔沖斜對門,揚瞭揚下巴,生怕剛剛的對話給誰聽瞭去。
汴梁楊姓官員中,佟薑戈隻識得官媒衙門的媒官,楊霽。
身為媒官,楊霽一張嘴在汴梁是出瞭名的利,因而,得瞭個‘楊鐵嘴’的諢名,與‘佟鋼牙’並稱‘汴梁二美’。
二美,取自‘二媒’的汴梁方言。
‘汴梁二美’還有個別稱,又作‘鐵嘴鋼牙’。
‘楊鐵嘴’自然指代楊霽。
‘佟鋼牙’大傢也不陌生,說的不是別人,正是‘今明後’茶樓第三代傳人佟薑戈。
楊霽是官媒衙門長官,佟薑戈是私媒業裡的翹楚,他們二人得天獨厚,均生瞭一副好舌頭,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名揚汴梁,被譽為天作之合的一對。
楊、佟兩傢結親,汴梁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據說他們二人的親事,早在‘今明後’茶樓創始人佟阿婆那輩兒就定下的。
楊傢老太爺和佟阿婆當年沒能結成親,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就想著他們的兒女能成就姻緣,到瞭,佟薑戈她娘也沒能嫁給楊老太爺的兒子。
楊老太爺把這個心願放到瞭孫子這一代,佟薑戈在她娘肚子五個月大的時候,她和楊霽的親事就這麼定下來瞭,那時候楊霽七歲。
佟薑戈不止一次問她阿婆,“萬一我是男孩怎麼辦?楊老太爺怎麼就那麼確定我一定是女孩?”
佟阿婆笑說,“你要不是女孩啊,那就等你妹妹出生,反正,楊霽命中註定是要做佟傢的女婿。”
楊霽與佟薑戈的婚事鐵板釘釘,就定在臘月,尚有大半年時間準備,時間上充裕的很。
‘今明後’茶樓位處汴梁城西,楊霽的官邸在城東,按理說他們碰面次數概率為零,隻因他們特殊的行業,會面機會很多。
作為‘今明後’茶樓新任掌媒,佟薑戈隔三差五要去官媒衙門為新人造冊登記,一個月裡總能見到楊霽幾回。
月前,佟薑戈一襲紅色吉服替郭舉人的兒子去女方傢下定返傢途中,經過隋堤,一隻低頭吃草的黃牛被驚擾,突然跟發狂瞭似的,抻著脖子,拔足狂奔,追著佟薑戈在隋堤繞圈圈。
佟薑戈跑上石板橋,靠在欄桿上,大口喘氣。
黃牛朝著那抹紅影追上來。
佟薑戈跑又跑不過,避無可避,縱身跳下汴河。
一覺醒來,佟薑戈整個人都不對瞭,她發現自己居然清晰記得她上一世所歷經過的所有事情。
將自己關在屋裡整整一天後,佟薑戈終於接受瞭她重生的事實。
對於上一世,她慘遭楊霽休棄這件事,佟薑戈始終難以釋懷,故而在她重生後,她也就不再希冀見到楊霽,更甚不想聽到楊霽名字,她也和坊間一樣,喚他諢名,楊鐵嘴。
聽發叔說,楊霽此刻就在‘少府監’,佟薑戈也隻是出於本能,微微側目。
少府監’門口四個持槍值崗的侍衛嚴陣以待,門神似的釘在那兒,一動不動。
佟薑戈再轉回頭時,發叔已經打包好瞭。
“麻煩發叔再給裹幾層油紙,我怕人沒到傢就化瞭。”
“化不瞭,化不瞭,你管瞭把心放到肚子裡。”
“還是多裹幾層吧,保險。”盡管發叔再三保證化不瞭,佟薑戈還是擔心。
無奈,發叔隻得裡三層,外三層裹瞭好幾層油紙,佟薑戈謝過發叔,放下五文錢。
發叔把錢推過來,非但不收佟薑戈錢,還額外給瞭佟薑戈五文錢。
“發叔這是作甚?”
“楊大人早晌可是給瞭十文錢定金的,以你和楊大人的關系,理應退你五文錢。”
汴梁二美締結姻緣,這在汴梁被譽為一段佳話,幾乎人盡皆知。
重來一世,佟薑戈對這樁板上釘釘的婚事,很不看好。
“他是他,我是我,更何況我和他這不還沒成親呢,這錢我不能收。”佟薑戈最近確然手頭緊,可她寧可窮死,也不會要楊霽的錢。
“你這孩子,不是難為我老頭子嘛,早晚都是楊傢人,給你,給楊大人,又有什麼分別。”
倔丫頭。
“他不是還沒走嘛,發叔就不怕他一會兒又改變主意,他不要小鍋白糖,萬一他又改要別的呢?”
“這個……”
“這樣吧,他要是來,發叔就說我把他不要的小鍋白糖全買走瞭,這五文錢勞煩發叔親自還他。”
“這……”
“這是發叔剛退的那五文錢,這是我的五文錢,發叔,您收好瞭。”佟薑戈依次放下兩枚銅板。
發叔搖頭笑笑,“和自己未婚夫君有必要拎得這般清楚?”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理在那兒。”她和楊霽的那筆賬,她早晚要清算。
發叔送佟薑戈出門,瞅瞅正午火辣辣的太陽,說:“日頭毒,用不著太趕,我保證化不瞭。”
“我知道的,我阿婆就念著這口。”
曹郎中說阿婆能否挺得過去,就看今天瞭,佟薑戈在外面已經耽擱瞭太久,不知傢裡現下是個什麼情形?
她不在的這會兒,可有生意上門?
大吉大利能應付得來嗎?
佟薑戈越發心焦,拔足給傢趕。
路過佘雲傢的時候,佟薑戈想起佘雲貌似也挺喜歡吃小鍋白糖,對瞭,她已經好幾天沒見佘大娘出門瞭,可是身上又不好瞭?
人老瞭就是多病多災,佘大娘是,她阿婆也是,佟薑戈這小半月都快把‘仁濟堂’的門檻踩斷瞭。
走瞭太久路,小腿肚子酸疼酸疼的,佟薑戈見佘雲傢廊簷下有處陰涼,正好過去歇歇腳。
佟薑戈背靠門板,伸長兩腿,油紙包就擱在膝上。
捆綁油紙包的繩子打的是死扣,佟薑戈解瞭半天沒解開,佟薑戈的指甲掰扯裂瞭一角,索性低頭用牙齒去叼繩結。
剛好趕上佘雲這時節出門,佟薑戈不察,門從身後拉開,佟薑戈背後脫力,一頭栽瞭進去。
佘雲脫口喚:“阿薑?”
佟薑戈跌瞭四腳朝天,呈仰躺姿勢,就躺在佘雲腳邊,眼睛上方出現佘雲放大的一張俊臉,佟薑戈杏眼圓睜,氣不打一處來:“你今兒居然又沒去衙門?”
佘雲臉上極不自然,低聲說:“我有點事兒。”
“你能有什麼事兒?別把這得來不易的鐵飯碗回頭又砸你手裡,待到那時,有你小子哭的時候。”
臭小子沒救瞭,他現在的職位,還是年前,她軟磨硬泡死纏楊霽給求來的。
“還不搭把手扶我起來。”
“哦。”佘雲已經伸出手,轉眼一想,似乎不妥,佘雲俯身去撿地上沾瞭灰的油紙包,拍拍、彈彈、吹吹,再以袖揩去油紙包上沾染的些許灰塵,佘雲慶幸:“好在包紮的足夠結實,沒摔破。”
佟薑戈拿眼直瞪佘雲,“遲撿一會兒不行?它又不會長腿跑瞭,我說你倒是扶我一把。”剛那一跌,好像閃著腰瞭。
“我手上沾瞭灰,你自己扶門檻起來就行瞭,我還有事,先走瞭。”佘雲將油紙包轉手拋給佟薑戈,彈彈袖子,溜瞭。
“哎,你這人!”
平白害她摔跟頭,扶她一把怎麼瞭,又不會少一塊肉?
恁疼惜力氣。
佘雲之所以能在楊霽手下謀得一份穩定,且有保障的媒探差事,還是她給幫忙說合的。
什麼叫過河拆橋?
這就是。
真是一頭喂不熟的白眼狼!
虧她剛剛還想分些小鍋白糖給他,哼,她現在改主意瞭。
誒?
這是去‘仁濟堂’的路。
佘雲急匆匆出門,莫不是去給他娘請郎中?
如是想,佟薑戈也就不惱他瞭,自地上爬起來,一邊拍土,一邊喊:“佘雲,曹郎中這會兒不在‘仁濟堂’,他去瞭‘少府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