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噠噠,回去時途徑的鬧市依舊熱鬧非凡。從前下的起館子的,如今依然下的起,對於富庶的人傢,他依舊是富庶的。
困苦的,隻是本就困苦的人而已。
“婆婆,咱們掌櫃的雖好心,可你也不能每日裡都帶著一傢子來討吃的,你一來,又跟著好些人都來。咱們小本生意,真的經不起你們這樣討啊!”
“不是不肯給你們,隻怕是咱們也給不瞭幾日瞭。你們也去旁的店傢試著討一討,或許也有好心的人肯給你們些散碎銀子。”
“……”
灼華撩瞭車簾一角往外瞧去,之間一小兒打扮的小哥兒一邊嘴裡抱怨著,一邊又將大碗大碗的吃食撥到老人傢的破碗裡。
老人傢一身襤褸,北方九月底的氣候已經刺骨的冷,身後帶著的兩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雖穿的圓滾卻都是打滿瞭補丁,腳上更是無有鞋子,凍的通紅,不停的相互踩著,澀澀發抖。
眼見她這處能討到吃食,不遠處幾個端著碗的老人傢也拖拉著孩兒朝著這邊過來。
店小二直跳腳,直喊著無有富餘的吃食的瞭。
灼華問瞭騎馬走在一旁的李彧,“官府不是半月前已經開倉放糧瞭麼?”
李彧將馬匹騎的近些,寒風將他垂在背後的烏發吹的飛揚起來,擰眉的神色愈發的憐憫,蕭瑟道:“官府倉糧有限,隻是災民太多,分發下去每戶不過升鬥米。我已與舅父擬瞭折子上去,可如今不止北燕,還有大寧和幽州之地也遭瞭災,朝廷能撥下來的米糧怕也是不會多的。”
老太太看瞭眼窗外,輕嘆一聲,合瞭簾子道:“百姓之傢多賴人力,傢中勞力多,深秋時才能多有收獲。可災荒之時,人口多瞭,那升鬥米的口糧,難以為繼也是難免的。”
灼華發現出來乞討的多是老人傢和小女孩兒,“老人傢和女孩兒照理吃的少,怎麼會反而比勞力多的人傢更早吃完糧食?”
老太太閉瞭閉眼,靠在暗雲軟靠上,輕籲道:“小女子、老人,無有勞力付出,吃食自然隻能緊著男子。若不想餓死,便隻能靠著老人傢帶著女孩兒出來討些果腹的。”
灼華不知說什麼好,心中不是滋味。
女子,便是如此不值得活著麼?
“你啊,總是多愁善感。”
老太太也是女子,知道灼華心思,她雖面冷卻不是無情的,她也年輕過,也曾憐憫過,也曾憤憤過,可最後也隻剩無奈而已。
“百姓之傢,都是如此的。”
老太太的眼神落在飄搖的車簾上,那五彩神鳥好似被無形的手拽住,欲飛難飛的艱難,悵然道:“還有那女孩兒多的人傢,父母會將女孩兒賣掉換瞭銀錢養男嗣。有那好心些的,將女孩兒賣給正當的人伢子,問清瞭孩子去處,將來有錢瞭再把女孩兒贖出去。當然也會有那喪天良的,把漂亮的女孩兒賣進醃臢地兒換瞭高價錢,一生啊,就如此瞭。”
灼華長長的睫毛垂瞭垂,無力感頓生。
老太太撫瞭撫灼華的鬢邊碎發,緩緩道:“人總要活下去的,活下去瞭,才有希望。隻是不得已的選擇,無關值不值得。”
灼華默瞭默,微微一笑:“祖母說的對,活下去,就有再相見的一日。”
老太太點瞭點頭,道:“明日起咱們便開始佈施。咱們,盡最大的努力。”
隻是不知她的那點兒米,到底能撐住多久啊!
若是連朝廷也無能為力,內亂怕是終究無法避免瞭。
靜默瞭會兒,李彧的聲音又響起,好奇道:“阿寧究竟與那宋傢姑娘說瞭什麼?”
老太太也忍不住的問道:“她為何會幫著那探子咬住靈姐兒?”
灼華斟瞭兩杯茶,一杯遞給老太太,一杯自己捧瞭呷瞭口,幽幽道:“我告訴她,想殺二姐姐的人就是袁穎。”
李彧驚訝,“就是如此?”
灼華閉著眼,聞著茶香,是清冽的味道:“就是如此。”
老太太卻是瞭然,是啊,否則有什麼理由非要栽贓給沈焆靈呢?“她到還算沒有蠢到傢。”
李彧似有不解,問道,“怎麼說?”
灼華與老太太相視一笑,“佛曰:不可說。”
其實很簡單,因為宋文蕊知道袁穎的厲害,她懼怕朱顏的身手,但更怕袁穎的陰毒手段,端看她如何對付沈焆靈的招數就知道瞭。
宋文蕊如今不再得寵,也沒有溫氏為她謀劃,無人能幫得瞭她。
隻要灼華告訴宋文蕊,她的人能夠拿住朱顏,她自然會毫不猶豫的吐出實情。
一來,她不想和袁穎沾上關系。
二來,她與沈焆靈無私怨,沒必要非咬著她不松口,如能抓住朱顏,也算是替生母報瞭仇,更何況,把朱顏留在身邊,她還有活命的可能嗎?
“那銀票是袁穎給的。我的護衛能拿下朱顏,保你不被滅口,不過你若是不肯說,我便告訴袁穎,你肯順著朱顏的話說,是因為你也想嫁給徐惟,你說……她會怎麼對付你?”
恩,這是這樣。
不過,李彧當真是不知沈焆靈與袁穎的過節麼?
怕也不過是在做戲瞭罷!
宋傢與沈傢隔瞭三條長街,不算長,也不算短,馬車噠噠噠的晃悠,早膳未用,又廢瞭一上午的腦子,下車時腹中轟鳴、頭暈眼花,踉蹌瞭一下。
老太太嚇瞭一跳,倚樓極時上前,可惜李彧伸手極快,早一步扶住瞭她,“小心。”
灼華微笑、點頭、避身、謝過。
倚樓黑臉,擠開李彧,拿眼瞪他,然後扶過灼華褪去老太太身後。
這是第二次有人搶瞭她的份內事,一個徐悅!一個李彧!
男子!你們是男子!
曉不曉得男女有別!
老太太愣瞭愣,然後若有所思的轉身進府,悄聲對陳媽媽道:“小年輕啊,就是有意思。”
陳媽媽笑容滿面:“年輕好呀,總是樣樣美好的,美好的人事,大傢都喜歡。”
老太太又想到瞭那個探子的話,氣的直哼哼,白瞭陳媽媽一眼,“咱可不稀罕。”
陳媽媽好笑的應道:“老太太說的是。”
灼華跟在老太太身後,偶爾竄進耳中一兩句,眨眨眼,心道:老太太果然慧眼如炬。
不過這樣的“喜歡”,她還真是不稀罕。
沈焆靈打從老太太和灼華開始為她辯解開始就悶聲不吭,一直進瞭二門處才加快瞭腳步追上灼華,嬌柔虛軟的表達謝意。
灼華看瞭看她,緩步往前走,淡笑道:“姐姐不必謝我,我隻是不希望沈傢扯上污名而已。”
沈焆靈抿瞭抿唇,想起蔣楠如此看重她,連李彧都另眼相看,而自己和徐惟之事卻已是再無可能,她心有不甘。
嘴角控制不住的扯瞭扯,咬牙道:“妹妹如今不裝瞭麼,妹妹不是最愛演那姐妹親厚的戲碼麼?”
灼華頓下腳步看她,倒是不客氣的給瞭她一個譏諷的笑意。
沈焆靈看著她,目光一瞬間的交接,她心頭一跳。
感覺自己好似要跌進那雙眼裡,眸子深處的地方似乎藏著幾分陰冷,可仔細探查過去,卻隻看到一汪深水,無波無瀾。
灼華笑意輕緩似冰面浮光:“聽說姐姐幾次在蘅華苑裡咒罵傢中姐妹,還說叫我往後都沒有好日子過。雖不敢說我如何厚待瞭你這個庶姐,好歹救瞭你多回,姐姐不知恩,還咒罵於我,你都不裝瞭,妹妹我也隻當沒有你這個姐姐瞭而已。”
前世裡李彧能知道有人對母親下手,必是在沈傢安插瞭眼線的,想必這顆棋子埋的極深,否則為何到今日她一點都沒有眉目?
而他呢,蘇氏對她下手,沈焆靈與袁穎的過節,她與蘇氏母女的嫌隙,老太太對她的偏心,父親對她的寵愛,哪樁哪件他不知道?
卻還裝作一無所知,為瞭拉攏蘇傢,紆尊降貴去安撫一個庶出的表妹。
李彧既然會監視她們三房,也會監視同樣外放的六叔一傢,同樣也會監視定國公府。
這種人,為瞭給自己的將來鋪路,無所不用其極,半點親情也不顧。
眼下,他現在就跟在她們身後,灼華知道他肯定都聽得到,那樣最好,明明白白的叫他明知自己厭惡沈焆靈,為瞭拉攏蘇傢還要去做他的好人,那她正好有借口往後避而不見瞭。
“我今日幫的不是你,而是我沈傢的名聲,當真用不著你來謝我!”
說罷,灼華冷著眼旋身離開。
沈焆靈瞪著眼,愣在原地,牙關緊咬,頸間青筋爆起。
忽的,蹲在地上淒淒哭瞭起來,仿佛受盡瞭委屈。
廊道上的侍女眼觀鼻、鼻觀心,無動於衷。
李彧垂眸間閃過不耐,抬眼時又揚起親切微笑,喚瞭侍女將她扶瞭起來,李彧好聲安慰。
灼華忽的轉過臉去,直直盯著李彧和沈焆靈,嘴角依舊溫柔淺笑,眼底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厭惡。
李彧愣瞭愣,心底自是曉得她為何厭惡沈焆靈,隻是就他所知的,以沈灼華的作風是不會表露出對任何人、事、物的不喜,做人極為周全能忍。
沒料到她此刻的厭惡這樣直白,腳步一時間不受控制的從沈焆靈身畔退開瞭些許。
沈煊慧緊跟上灼華的腳步,可沒走幾步又回過身去。
明艷的眸子帶著慍怒,語調裡銜瞭淡淡的厭惡:“當初你遭狼群襲擊,是妹妹救瞭你。你落水被人死死拽下湖底的時候,是妹妹使身邊的人救得你。今日助你脫罪的還是妹妹。看來救人還真是救出罪過來瞭。”
“果然瞭,生母惡毒,你也不遑多讓!”
朝李彧福瞭福身,沈煊慧又道:“妹妹的善良多叫人辜負,心緒不佳也是有的,還請殿下體恤。”
說罷,甩頭就走。
沈焆靈在李彧面前被揭瞭面子,掩著帕子一路痛哭回院子。
曲折的遊廊下回旋著忽忽的風聲,廊下的池水被風推動瞭一層又一層的粼粼波光閃耀,落在人的臉上,朦朧瞭神色,李彧若有所思的在廊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