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憐扮作湘九齡的樣子,出瞭地牢,從兩列比她高出許多的鮫人武士之中淡定邁步穿過。
她的兩條腿也是有些軟的,湘九齡的共情對她不無影響,她隻能咬牙克制,盡量踏出的每一步都如湘九齡那般冷漠犀利。
一個武士的鼻子微微動瞭動,蕭憐心頭便是一緊。
被化入血脈中的鮫珠,讓她身上帶瞭淺淺的鮫人氣息。
他們就這樣聽著裡面凌亂的聲音,任由她從自己面前走瞭出去。
外面,已是夜深。
清涼的夜風吹過,蕭憐渾身一個激靈,從共情中清醒過來。
又是一日到瞭盡頭,時不我待!
她憑著記憶,在茫茫夜色中,很快尋到瞭高聳在大盛宮中央的飛瀑之上的天澈宮,隨手抓瞭個太監,“參商在哪?帶我去!”
“君……君上在後面的小寢殿”
太監帶著她,繞過天澈宮的主殿,直奔當初她懷著北珩時被勝楚衣囚禁的那個小殿中。
蕭憐扯住太監,“參商怎麼會在這裡!你敢騙我,現在就掐死你!”
“是……是真的,君上夜夜宿在這裡。”
蕭憐抬手敲暈瞭太監,重新扮作湘九齡的模樣,走到小殿門口。
按照憫生現在的做派,這裡也該是伺候著無數宮人才對,可現在,卻是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隻有裡面的窗子,映出燈光,一如許多年前,她住在這裡的時候一樣。
蕭憐微微低瞭頭,提步邁瞭進去。
裡面的一草一木,十年間長高瞭許多,其他一切都沒有變化。
就連她經常在墻根下坐著曬太陽的那隻椅子,都沒有挪動過地方,仿佛十多年時光,對這裡沒有發生絲毫的影響。
蕭憐到瞭門口,腳步卻有些遲疑瞭。
她是來殺他的,可卻為何觸景生情,想到他當初逆境之下,回護自己的種種,有些隱隱的遲疑。
“進來吧。”裡面傳來憫生清朗卻有些寥落的聲音。
蕭憐推開門,卻隻立在門口。
一襲紅衣,身披黑氅,從夜色中而來,微微頷首,手中金燦燦的殺生鏈悄然滑落。
憫生隻穿瞭一身極簡的青衣,手持書卷,坐在桌邊。
他沒瞭白日間蘭陵泉中奢靡帝王的模樣,卻還是當年坐在輪椅上的那個清冷的書生。
“阿蓮啊,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你,可你還是要來取我的命。”憫生一聲嘆息,像是在埋怨一個知錯不改的孩子。
蕭憐抬頭看他,“他背腹受敵,我不能用他的安危做賭註,所以你必須死。”
“又是他,你的眼裡,嘴裡,心裡,永遠都隻有他。”憫生悵然將手中的書卷放在桌上,“以你的身手,能殺得瞭我嗎?”
“殺不瞭,也要殺!”
“阿蓮,你真是天真。”憫生站起身,“就算我俯首就戮,你以為,東煌的海王艦就不會出征?你可知道海王艦為何會縱橫四海,無人能敵?就連勝楚衣要派人出海尋求聯盟,都要用自己的血來跟我換海王艦?”
蕭憐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因為,海王艦是我親手設計的,當初圖紙初成之時,我呈給他看,他亦拍案驚嘆,稱之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作!”
“那又如何!”
憫生搖頭,“阿蓮啊,你還是不明白,我早就告訴過你,東煌,從一開始,真正的皇帝就是我,那海王艦隊也是我的!是我親手調教出的海上霸主!我若死瞭,你以為海王艦真的就會變成一盤散沙?不!他們隻會因為死瞭主子,而變得更加兇殘,更加不可理喻!”
他替她斟瞭茶,“進來坐吧。你立在門口也殺不到我,我若想抓你,你躲在門口也沒用。”
蕭憐摘下兜帽,露出明艷的臉,提步邁過門檻,進瞭屋。
憫生見她肯走近,便神色柔和瞭許多,將那杯茶推瞭過去,“你無非隻是想緩解勝楚衣的危難,阻止海王艦出港,防止他背腹受敵。對嗎?”
蕭憐在桌邊坐下,盯著他臉,依然不語,像個慪氣的孩子。
憫生笑瞭笑,“如果隻是為瞭這個,我倒有個好辦法。”
蕭憐對他,始終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並非一定要置於死地,“你說。”
憫生從拇指上拿下一隻羊脂玉扳指,輕輕擱在桌上,“你留下來,就在這裡,像現在這樣看著我,帝璽在此,沒有它,任何一支海王艦都不能出港,這樣,你該放心瞭?”
蕭憐警惕地看著他,“我不信你。”
憫生靠向椅背,看著她,“阿蓮,你放心,我對你,再無旁的企圖,隻要你坐在這裡,看著我,我便滿足。”
兩個人之間,隔著一隻帝璽,有那麼一瞬間,寂靜無聲。
“阿蓮,”憫生的嗓子,有些啞,“我從來沒有這樣與你單獨相對過,你這麼美,我卻從無機會欣賞。”
他咽喉間有些哽咽,“如果一切能回到從前,我一定不會勸他將你接回廣木蘭神宮,如果你們不相見,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瞭。也許現在,大傢都會好過一點。”
蕭憐瞪著他的眼睛,目光稍加柔和幾分,可聲音依然冷硬,“沒有如果。我與他相見,是註定的,無論誰,無論什麼事,都不能阻攔,不能改變。”
憫生的眼簾微微垂下,暗暗嘆息,“啊,你們是註定的。旁人,都是多餘的。”
他伸手,拿起帝璽扳指,在手中轉動,似是下定決心,“阿蓮,還是那句話,我隻要你好,至於你身邊站的是誰,枕邊睡的是誰,都無所謂。你就這樣看著我,直到大戰結束,可好?”
蕭憐坐定不動,盯著他手中的扳指。
憫生笑得有些慘淡,“其實,你可知道,他要你來東煌,便算準瞭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動你,他不是要你殺我,而是讓我護你周全。”
蕭憐有些意外,抬眼看向憫生,眼光動瞭動。
“他太瞭解我瞭,阿蓮,他知道隻要你不願意,我便不會將你怎樣。而他此番將整個西陸的精銳抽空,全力對付深淵海國,便是已經放棄瞭孱弱不堪的西陸,任其自生自滅。否則,以他的智慧,如何會算不到湘九齡發現他的目標並非東煌後,一定會去端他的老巢?他所以將你調來我身邊,根本就是要讓你遠離戰火。”
“不可能!珩兒和棠棠還在神都!”蕭憐拍案而起。
憫生依舊手中擺弄著帝璽,提起北珩,眼中多瞭幾分溫柔,“珩兒那孩子,是我看著出生的,也是繼承他血脈的海皇之子,他自然是要親自帶在身邊。至於梨棠公主,他已經派鳳子燁親自從陸路將她送來大盛宮,如今算來,就快過境瞭。”
“憫生!你騙我!”蕭憐有些發抖,“西陸是我的一切!他不可以這麼做!”
憫生不以為然,“你的一切,從來都隻是他,不是嗎?”
“不是!我還有西陸!我還有朔方!我還有我的子民!你騙我!”
憫生神色平靜,依然語調溫和,“阿蓮,我沒騙你,騙你的是他。他不是一直自詡為神,掌控一切,一次又一次騙你,而你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地被他騙?難道你都不記得瞭?”
蕭憐不可置信地看著憫生,心頭亂成一團。
難怪勝楚衣會答應蘇破天與獸族通婚的條件。
難怪他會義無反顧地直取海國。
原來他根本就沒打算回頭!
那西陸怎麼辦!
朔方怎麼辦?
秦月明、蕭洛、以清、千淵,他們怎麼辦?
憫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淡淡道:“其實你無需擔心,湘九齡帶著一萬鮫人,血洗而過,無非生靈塗炭罷瞭,對勝楚衣不會產生絲毫的影響。屠殺之後,西陸還是西陸,他若是一戰致勝,四海為皇,來日再替你重建一個新的心愛的西陸,也不是什麼難事,不是嗎?”
他的目光清冷,溫柔,卻有看穿一切的光,“阿蓮,你要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他眼中,大概除瞭你,我等人族,從來就是螻蟻一般的存在,是生是死,他根本從來就不在乎。”
蕭憐知道憫生不可信,可他說得,卻令人不得不信,她轉身要奪門而出,“不行!我要回去!”
憫生身形極快地擋在瞭她身前,“阿蓮,憑你一個人,如何抵擋一萬鮫人精銳?”
“擋不住,也要擋!除非從我屍體上跨過去!否則我絕不準他們傷害我的子民!”
“湘九齡向來做事雷厲風行,來不及瞭,大隊人馬天黑之前,已經出發瞭。”
“湘九齡!她就算再厲害,還不是被我擺瞭一道!”
憫生眉頭一蹙,“你將她怎麼瞭?”
蕭憐一歪頭,“你沒見我穿著她的衣裳?也沒將她怎樣,不過送瞭幾個夫君而已!”
“你……!你這樣隻會……”
將她逼瘋!
他話未說完,院外已是一陣破空之響!
“蕭雲極!你去死瞭吧!”
湘九齡手中雙刀如兩把淒厲的閃電,還容不得人看清,已經到瞭近前。
嗤!
一對冰冷的刀刃,同時刺入血肉的聲音。
蕭憐直愣愣看著憫生。
他將她抱在懷中,唇角滑落一抹殷紅,“阿蓮,原來抱著你是這樣好。”
蕭憐來不及反應,湘九齡已從憫生後心拔出雙刀,將人推開,如瘋瞭一般,再次向她撲來。
“憫生哥哥……!”
她還來不及看一眼憫生到底是死是活,就被身後的空間中,憑空伸出一隻手,抓瞭肩膀,將她扯入瞭五裡霧中。
——
霧散。
十萬大山,那處一片死寂的山洞中。
海雲上撲面而來,將蕭憐抱瞭個滿懷,“急死我瞭!”
可抱著抱著,怎麼不對勁?
低頭一看,人竟然昏死過去瞭。
“喂!”他抬手在蕭憐臉上拍瞭一巴掌,一聲脆響。
沒反應。
“她怎麼瞭?”
他再看一起回來的三個人,個個神色異常,極為尷尬的模樣,“怎麼才回來?她怎麼瞭?憫生殺瞭沒?”
海雲上緊張地盯著幾個人,作勢要招雷。
霽月趕緊攔著,“雲上尊,有話慢慢說,先看看殿下她怎麼瞭,進巫陣之前還好好的,怎麼一出來就這樣瞭。”
“剛才還好好的?”
“是啊!”
“不是你們對她幹瞭什麼?”
“不是她……不是她……”被我們幹壞事的,不是她。
霽月十分糾結地辯解。
……
“蕭雲極,你回來瞭?”
五裡霧中,一個女子的聲音。
“帝呤?”
蕭憐在迷霧中穿行,向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沒多遠,便看到帝呤,依然坐在一片雲朵上,身上的一襲衣裳,此刻在她眼中,竟然再眼熟不過瞭。
那是她在百年一夢中,九幽為她用花瓣化成的羅裙。
“我讓你問的事,問清瞭嗎?”
蕭憐心中焦灼,惦記著西陸的生死存亡,隨口應付她,“問清瞭。”
“真的!他怎麼說?”
帝呤從雲床上坐正身子,期盼地看著她。
“他說……”蕭憐腦子一轉,“你答應過我,若是我幫你辦成這件事,你便可滿足我一切要求?”
“沒錯!快說!”
“不!你先回答我,現在西陸有難,我要去救我的子民,可是我現在遠在萬裡之外,又勢單力孤,該如何拯救他們?”
“呵呵!這個簡單,你先告訴我他的答案,我就告訴你拯救他們的辦法。”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好,”蕭憐咬咬牙,反正她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她又沒見過她的夢。“我很認真地問過他瞭,他說,他愛著帝呤,他一直以來,愛得都是帝呤!”
帝呤從雲床上跳下來,“真的?”
“真的!”
“哈哈哈哈……!太好瞭!”帝呤如孩子一樣拍著手笑,“我就知道,他始終是愛我的,否則,他就不會將我安置在這裡等他。”
蕭憐顧不上她都在說些什麼,“現在輪到你瞭,快說,有什麼法子,可以拯救我的西陸!”
“很簡單,你變成我,以一敵萬,不在話下!”
“什麼?”
帝呤揮手,掀開周遭的迷霧,那夜蕭憐所見的小山一般的巨龍,正盤踞在面前。
“血染死地,萬靈為牲,我就是你的!”
帝呤隨著她那一句話,還有身後的巨龍,一起消散不見。
蕭憐躺在海雲上懷中,雙眼崩地睜開。
海雲上尖叫,“哎呀,嚇死我瞭!你是個女人,蘇醒的時候能不能溫柔一點!”
蕭憐直挺挺坐起來,看瞭看周圍,“我們怎麼回來瞭?”
亂紅低垂著頭。
百花殺一臉不高興道:“采陰補陽唄。”
“神馬!”海雲上要跳起來。
霽月趕緊按住他,“鎮定!鎮定!采的別人!別人!”
百花殺:“哼!就自己一個人霸著,完全不顧兄弟感受,現在又裝柔弱。”
霽月偷偷用胳膊肘懟瞭海雲上一下,“看到瞭,真的是兩個。”
海雲上好大聲:“兩個什麼?”
立時滿屋子的眼刀齊刷刷向他飛來。
海雲上愣瞭一瞬間,指瞭指霽月,再指瞭指百花殺,最後指瞭指亂紅,“天啊……你們……!你們……!啊!我的天啊!”我錯過瞭什麼!
幾個人胡鬧的時候,蕭憐已經站起身,看向洞外,外面,那些野獸,依然不知有多少,一如昨日那樣,向著他們這邊狂嚎。
“血染死地,萬靈為牲!原來他們並不是在圍困我們,而是在等著獻祭自己!”
霽月不懂,“殿下,什麼意思?”
“西陸有難,我要回去!”
海雲上立刻挽袖子,磨刀霍霍向亂紅,“來,放血!”
亂紅戒備地看著他,“不必瞭,尚有餘力。”
“不!不能這樣回去。”蕭憐抬手將海雲上攔下,“一萬鮫人精銳,何等恐怖實力,就算多我們五個,也於事無補。”
“一萬!”
“沒錯,湘九齡帶瞭一萬鮫人,要覆滅西陸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