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心中激蕩,也不知為何胸中突然升起瞭一股豪情,他一把推開林清婉的手,後退兩步便拜倒在地。
林清婉連忙上前兩步將人扶起來,“您老人傢這是在做什麼?”
老乞丐低著頭,用袖子抹瞭抹眼睛,哭著笑道:“我這是替孩子們謝謝郡主,殿下許他們進閱書樓,我不知他們能學到多少,但他們的將來肯定是與我不一樣的。”
林清婉抿瞭抿嘴,緊緊握住老人的手沒放。
此時樓裡的人便也走瞭出來,盧瑞三人看瞭全場,心中既是敬佩,又是復雜的看著林清婉。
走在前面的王驥已經率先對林清婉一揖到底,“老人傢說得對,不僅他要謝您,我等也要謝您。”
後面的書生紛紛跟著揖禮,樓裡正在專心奮筆疾書的書生察覺氣氛不對,抬起頭扭過身來便看見大傢正齊齊的對門口行禮,他們不由好奇的放下筆走過來,卻看到二樓有許多人走下來,排在那些人後長揖到底。
他們不由一怔,還是他們前面的人解釋瞭一句,“是林郡主來瞭。”
未等他們反應,就聽門口一道清朗的聲音道:“郡主大義,這一聲謝當得。”
林清婉看著眼前青年,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他像誰,便笑道:“那也應該先謝陛下,這座樓可是陛下賜下的。”
王驥深以為然的點頭,不是誰都能允許這樣一座樓脫離自己的掌控的,何況京城和蘇州相距這麼遠。
王驥帶頭轉身,沖著京城方向深深地行瞭一禮。
林清婉見不少人都出來,便扶著老乞丐轉身道:“老人傢不如先到我那兒去歇息歇息,我有些事正想請教您。”
正打算離開的老乞丐稍一猶豫便已被驚蟄扶過去,他想瞭想便順從的跟著去瞭。
林清婉目送他離開,這才轉身與眾人道:“你們去看書吧,我便不打擾你們瞭。”
大傢卻不願意散,有人問道:“林郡主,在下有個疑問一直想問您,卻苦於沒機會,今日不知可否占用您一些時間?”
其他人也眼巴巴的看著林清婉,並不願就此離去。
林清婉見瞭一笑,問道:“你們隻怕不止一個問題吧?”
她想瞭想,然後便轉身指瞭對面的茶樓道:“閱書樓裡不好說話,我們去那裡談吧。”
眾人聽說,紛紛將手中的書還回去,跟著去瞭茶樓,而還在抄書的人猶豫瞭一下便把東西一收,也跑瞭過去。
書隨時都可以抄,但郡主不是隨時都能見的。
對面的茶樓也是林清婉的,此時樓內正冷清,林清婉呼啦啦帶進來一群人瞬間就把樓站滿瞭。
林清婉站在二樓,扶著欄桿沖下一笑道:“小本生意,今日我就不請你們瞭。”
“郡主客氣,您為我等可花瞭不少錢,這茶錢我們還是掏得出來的。”
眾人紛紛應是,也不拘誰是誰,隨便拼瞭桌坐下。
林清婉想瞭想,幹脆讓人把座椅搬到樓梯口,正對著眾人而坐,“好瞭,倒免得我也站瞭,有什麼問題你們便問吧。”
“郡主倒也會享樂。”
“這世上能享樂時為何要去受苦呢?”
“那郡主為何要設這閱書樓呢,”那人立即就尖銳的問道:“於您來說開這閱書樓不就是受苦嗎?”
“身體上受累,但我心裡是樂的,這自然便是享樂瞭。幫助別人總是快樂的,何況這還是利於全天下百姓的事。”
“這就是我要問郡主的問題,”剛才在門口出聲的書生站起來問,“郡主是想蘇州變成第二個江陵府?”
林清婉挑眉看向他,“公子何出此言呢?”
“眾人皆知姬先生離開瞭江陵府,因姬先生聚集起來的文人也都漸漸散瞭,此時郡主開這個閱書樓不就是為瞭讓蘇州變成第二個江陵府,讓大梁收盡天下英才嗎?”
緊跟在林清婉身邊的林溫垂下頭,幾不可聞的小聲道:“他是南漢遺民。”
這就難怪瞭。
林清婉大笑出聲,大方的點頭道:“你這麼說也沒錯。”
眾人嘩然,也就是說這閱書樓是有目的的建立?
王驥卻起身道:“可是郡主,據我所知,您是在姬先生入宮前提的建立閱書樓。”
“不錯,”林清婉想瞭想後道:“我給洪州捐瞭一批糧草,陛下問我要什麼賞賜,我想瞭想便提出瞭想要一座樓。我林氏乃耕讀之傢,不說我曾祖祖父等,就是我父親和長兄都很愛書,如今閱書樓中的書多出自我林傢藏書。”
林清婉毫不避諱的道:“你們也知道,我林氏人少,這些書堆積在傢中無人看便會落灰,我常想,一本書之所以貴重,不在於它是一本書,而是在於它承載的知識。”
“若是無人學習,那它就隻是一本書,若有人去學,去研究,它才是有價值的,而這些書放在我林氏的藏書樓裡,有很多都隻是書。”
當下便有人激動的起身問,“郡主就不怕我們學瞭技藝後趕超林氏子弟?”
問話的是位胡須灰白的老人,他臉色微紅的解釋道:“在下是名大夫,技藝從來隻傳徒弟和兒子,而醫書更是隻傳給嫡子,我傢有幾本醫書便算得上是傳傢的杏林之傢瞭,可到閱書樓來一看才知自己成瞭井底之蛙。郡主把這些東西擺出來,我等怕旁人學瞭醫術去搶我等飯碗,同樣的,郡主就不怕外人看瞭這許多的書也搶瞭林氏的飯碗嗎?”
這話問得很糙,但理就是這麼一個理,多少世傢便是為此壟斷知識的?
林清婉卻坦然的坐在上面含笑道:“我自然是不怕的,這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有可能被人搶走,包括生命,可知識是永遠都搶不走的。”
林清婉起身,原地走瞭兩步後道:“不知在場的人中有幾人讀過?”
當下便有人舉手,林清婉舉目一看,竟有三分之二左右的人,一看他們的打扮便知道大多是書生。
也是,此時樓內站著的可不僅僅是書生,還有大夫,匠人,農民,甚至還有兩個沒來得及脫下軍裝的小兵。
此時,儒傢並未一傢獨大,道傢在民間還是很有地位的。
更別說佛代替道瞭,至少以林清婉知道的來計算,不管是周刺史等人,還是後宅婦人多是信道。
林清婉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天地之始的第一篇誰會背?”
盧理跳出來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林清婉微微頷首,對那位老人傢說,“這就是我的答案,也是給天下所有不願將技藝外傳的人的忠告。”
有人若有所思,然而更多的人是茫然,顯然沒明白。
林清婉也沒想跟人講玄,她的目的就是為瞭讓哪怕是乞丐都能聽得懂她的話,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她細細地解釋道:“這世上能用語言表述出來的道都不是永恒的,終極的,文字亦然。你們誰聽過輪扁斫輪的故事?”
林清婉也不等他們回答,繼續道:“輪扁是齊國的一個工匠,有一次他進宮去幹活兒,齊桓公在堂上讀書,他便在堂下削木頭,他見齊桓公讀得津津有味,便小心的走到堂上問道:‘敢問大王,您讀的是什麼書啊?’”
輪扁斫輪出自,更少人聽過這個故事瞭,更別說書中的故事總有些晦澀,不如林清婉此時說得生動,所以茶樓內一片寂靜,大傢全都不說話,聚精會神的抬頭看著樓上的林清婉。
茶樓外也漸漸聚過來不少人,大傢全都豎起耳朵來聽。
“齊桓公回答說:‘這是聖人的書啊,裡面寫的都是聖人說的話。’輪扁就又問他,‘那麼聖人到現在還活著嗎?’”
林清婉:“齊桓公慨嘆說,‘可惜啊,聖人們早就不在瞭。’輪扁聽後想瞭一下道,‘既然這樣,陛下現在讀的書不過是聖人留下的糟粕罷瞭。’”
“齊桓公聽後大怒,覺得輪扁侮辱瞭聖人,便要殺瞭他,輪扁很吃驚,告訴齊桓公道,‘這不過是從我做的事中親身體驗出來的。您看削木頭做輪子這樣的活兒,如果動作慢,雖然省勁兒,但做出來的輪子不牢固;如果動作快,盡管辛苦,但做出來的輪子卻不符合規格。隻有在不快又不慢的情況下才能得心應手,做出最好的輪子來。’”
林清婉目光深沉的看著底下認真聽講的人,語速更放慢瞭些,“輪扁說‘這裡面是很有講究的,然而它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我不能把其中的體驗明白地告訴我兒子,我兒子也不能從我這裡得到做輪子的經驗,所以我都七十歲瞭,還得自己一個人出來做輪子,我是沒有辦法把自己的這份手藝傳給別人的,等到我死瞭,我的手藝會跟著我一同進入墳地。”
林清婉深吸一口氣道:“而像聖人的書其實也是一樣的,那些聖人很偉大,但是對於他們自己所領悟出來的精妙的道理,並不能如實的寫在梳理,至於那些不可傳達的精髓已經同他們一同死去瞭,所以他們在書裡留下的都是糟粕啊。”
讀過這個故事的人此時更深刻的瞭解瞭一遍,而沒讀過這個故事的人此時卻受到瞭很大的沖擊,當下便有人不服氣的問道:“難道我們現在讀的都是聖人留下的糟粕?如果讀書無用,我們為何還要讀書,郡主為何還要開這閱書樓?”
林清婉就笑道:“你這孩子也太心急瞭,不論是讀書,還是聽故事,要的是讓你們思考,而不是讓你們全盤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