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卯時初,東方剛露出第一抹灰白。
緊鄰著榆樹胡同的明樂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顯得尤為空曠。
四下似起瞭濃濃的霧,可見度極低,天地間灰蒙蒙,陰沉沉的一片,讓人看不到一絲太陽要升起的跡象。
隱約間,忽然兩道人影不知從何處而來,闖進瞭為濃霧所籠罩的明樂街上。
“少爺,等會兒回去奴才肯定又要跟著您挨罰瞭!”小廝扯著哭腔,口氣裡隱隱含著抱怨,卻偏生又不敢表現的太明顯,顯得委屈極瞭。
“怕什麼,小爺給你做主!你是本少爺的人,誰敢動你一根毫毛!”少年人的聲音帶著尚未清醒的醉意,一步三搖晃,能容得兩輛大馬車並行通過的街道竟是不夠他晃來晃去的。
“少爺您走穩些,小心別跌瞭!”阿福連忙上前攙扶,卻被方昕遠一把揮開,嘴裡還不停的嘟囔著什麼,不外乎是“不用你扶”、“小爺我沒醉”、“你給我滾遠些”諸如此類的言語。
阿福無可奈何,唯有仔細盯著,一見主子站不穩便連忙沖過去扶上一把。
主仆二人便這樣踉踉蹌蹌地行瞭約半個時辰。
待來到明樂街的盡頭福源巷,卻隱隱聽得原本安靜的四周忽然變得噪雜瞭起來。
“哎,可真慘啊……”
“這一傢上下連帶著一百多口下人,竟是沒一個幸存的……”
“誰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聽說是城外的悍匪幹的,傢中財物被洗劫一空,人也一個活口也沒留,這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說不準是什麼時候結下的梁子。讓這夥不要命的悍匪給盯上瞭……”
“這夥人可真是心狠手辣啊,再怎麼著也不能屠瞭人傢滿門吶,不怕遭報應嗎……”
“他們幹的本就是人命勾當,早都報應到十八層地獄裡去瞭!還有什麼可怕的?”
“說是已經驚動官府瞭,就是不知道這回朝廷能不能一鼓作氣把這幫天殺的土匪給剿瞭!竟敢入城為害,真的膽大包天啊!若再不派兵清剿,隻怕日後夜裡頭連覺都別想睡安穩瞭!”
“嘿!你說的容易。朝廷現在自保都來不及。哪裡還有閑兵閑將去剿匪呀……”
“這可是方傢啊,朝廷該不會坐視不管的吧?”
“誰知道呢……”
“……”
阿福隱隱聽到瞭些什麼,皺瞭皺眉說道:“少爺。咱們城裡昨夜好像遭匪瞭……”
方昕遠因宿醉的緣故頭疼的不行,壓根兒就沒聽到阿福在說什麼。
“少爺,咱們傢門前圍瞭好多人啊……”
“少爺……咱們傢門口,好多血啊!”阿福的聲音忽然不受控制的顫抖瞭起來。扶著方昕遠的手亦是狠狠一顫。
方昕遠總算是聽清瞭一句話,皺著眉頭往前看。隻見濃濃的晨霧中,方傢兩座鎮府的石獅像上染瞭幾道觸目驚心的猩紅,門前的地磚上亦有著雜亂無章的血跡,本該高高掛起的紙皮燈籠在地上被踩踏的不成樣子。人們圍在兩側議論紛紛。
他們在說些什麼?
方昕遠已然瞬間清醒過來的目光再順著大開的門往內看去,竟見數不清的下人屍首橫陳在地,慘不忍睹!
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湧。耳畔的種種聲音瞬間放大,震得方昕遠耳膜發疼。頭似要炸裂開,瞳孔劇烈的緊鎖著,大腦中幾乎已是一片空白!
怎麼瞭這是……
究竟發生瞭什麼!
方昕遠腳步踉蹌地往傢門中飛奔而去。
“少,少爺……!”已被眼前的情形嚇丟瞭魂魄的阿福連忙拔腿跟瞭上去。
四周的霧似乎起的更大瞭。
……
江櫻得到方傢出事的消息不過也就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情。
這邊剛起床洗漱完畢,就聽得外面梁文青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你說什麼?!”
“方傢滿門都被……!”
“什麼人這麼大膽!”
“這一大早的,春風……你確定你不是在說夢話嗎?”
因莊氏與梁平正式成瞭夫妻,故莊氏也沒有再繼續跟江櫻住在一個院子裡的道理,再加上昨夜是成親當晚的洞房花燭不能亂瞭規矩,故莊氏隻有說服瞭梁文青搬過來暫住一段時間,照顧著江櫻,以防萬一有什麼事情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梁文青是個不會掩飾情緒的姑娘,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裡滿都是震驚和惶然,以至於江櫻雖然沒能聽明白具體的意思,但還是意識到出大事瞭。
江櫻倏地起身,憑著習慣往門口處走去,一把推開房門,正聽得宋春風急急講道:“方傢藥行裡的小六兒專程來告訴我的,豈能有假!梁叔那邊我已經告知過瞭,待會兒我便和梁叔一道去方傢查看情況,等櫻櫻醒瞭你跟她講一聲——”
自打從去年在肅州,方昕遠違背瞭傢中命令不顧險阻執意要留在肅州研制解藥救人之時,方昕遠這個名字對於江櫻莊氏乃至梁平等人來說,已經有瞭截然不同的意義。
眼下方傢出瞭這麼大的事情,他們理應是要第一時間趕過去的。
宋春風這番話說罷剛巧就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一抬頭,就見一身淺石英紫的江櫻站在門邊,一手扶著門框正對著他們二人的方向,面容肅然地問:“春風,你說方傢怎麼瞭?”
宋春風稍頓瞭片刻,方語氣沉重卻憤懣地說道:“昨夜城外的悍匪進瞭城,將方傢上下洗劫一空之後全部滅口,連老儒婦孺都不曾放過!事後更是欲放火燒宅,是打更的更夫發現瞭火光,城東的百姓取火撲火,這才保住瞭宅子……”
一大早起床尚未完全清醒的江櫻,陡然之下聽到如此血腥慘厲的事情。且又事關身邊的朋友,一時間猶如遭瞭一道晴天霹靂般,扶著門框的手臂抖瞭抖,鼓起瞭勇氣同宋春風印證道:“你是說,一個活口也沒留……?”
“阿遠沒事!”連日來的相處宋春風與方昕遠已互稱小名,“他昨夜留宿在外,陰差陽錯得幸躲過一劫!”
江櫻聞言倏然松瞭一口氣。
“老天爺還算長眼……總算也沒讓方傢就這麼絕瞭後。不然真的是太沒天理瞭……”仍舊沉浸在震驚當中的梁文青。著重點已經發生瞭質的變化,一臉鄭重其事地說道。
“阿遠現在不知道怎麼樣瞭,我先隨梁叔一同去方傢看看。其它的等回來之後再跟你們說!”宋春風火急火燎,顯是已將方昕遠看作瞭十分重要的朋友。
“誒!我也去!春風你等一等我——”梁文青匆忙道,提著裙子便飛快地追瞭上去。
二人一眨眼的功夫便前後離開瞭院子。
江櫻踏過門檻,下意識地也想跟過去。但卻隻能止步。
她瞧不見,沒個人帶路根本不成。
罷瞭。有梁叔在,她去瞭也幫不上什麼忙,說不定還會添亂。
是以江櫻也隻有退回房中等消息。
可心神卻久久無法平息。
突來橫禍,傢破人亡。這樣沉重的打擊換做是誰都是無法承受的,更何況是從小養尊處優活在傢人保護中的方昕遠。
此刻該是覺得天都塌瞭下來吧?
……
方昕遠此時的情況的確等同塌瞭天一般。
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夜之間,他的母親。父親,祖父。還有弟弟妹妹們全都從這個世間突然消失掉瞭……
他很後悔。
後悔為什麼昨天晚上要去沁香樓縱歡,為什麼沒能稍微再成熟一些,為瞭一點兒女情長便徹夜買醉不歸!
當他的傢人們在遭受如此可怕的威脅之時,他卻在左擁右抱醉的不省人事!
他簡直畜/生不如!
他該回來的……哪怕是回來跟大傢一起死也是好的!
也好過留他一個人活下來眼睜睜的看著傢人們死不瞑目的屍首卻什麼都做不瞭,承受著這種無法可想的煎熬!
方傢待客大廳中,方昕遠坐在一張梨木椅上,緊緊繃著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宿醉再加上過於悲痛激動的緣故一雙眼睛紅的嚇人,直直地盯著大理石地磚上的斑斑血跡,緊緊握著椅把手浮雕的手指關節泛著白,平日輕佻不羈,倨傲明朗的少年,此刻卻是整個人都被蒙上瞭一層濃濃的絕望與陰鬱。
站在他身邊的阿福話也不敢說一句,隻無聲的抹著眼淚,死死地忍住不發出一絲哽咽。
這到底是怎麼瞭啊……
他至今仍覺得眼前的一切格外的不真實,就如同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我要殺瞭他們,我要去給爹娘報仇!我要讓這群畜/生血債血償!王八蛋禽/獸!”方昕遠倏地從椅上起身,動作迅猛之極,將椅子都推翻在地,猩紅的眼睛裡滿佈著仇恨,闊步便要往廳外走去。
“少爺!”阿福大驚,連忙奔上前去阻攔。
“阿遠!”剛趕到的宋春風見狀急忙也將人攔下,皺眉道:“你先冷靜冷靜!不要沖動行事!”
梁文青見此情形也顧不上男女之別,上前來幫著宋春風拽住瞭方昕遠一隻胳膊。
“你要我怎麼冷靜!”方昕遠咆哮著,大力地掙脫著宋春風與梁文青的禁錮,眼睛紅的似要滴出血來一樣,“我一定要殺瞭他們!我要去找他們報仇,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宋春風死命的拉著力氣忽然變得出奇的大的方昕遠,堅持不肯妥協。
一側的阿福更是淚流滿面苦苦哀求:“少爺,阿福求求您瞭……您不能去,您真的不能去啊!”
然而入瞭魔怔瞭一般的方昕遠絲毫聽不進幾人的勸告,滿腦子隻有報仇這麼一個想法。
“放開他——”
一道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梁平負手走瞭過來,看著猶如發瞭瘋的野獸一樣的方昕遠,沉聲講道:“方少爺想要去報仇,想要去送死,想成全一個孝字,你們成全他就是瞭,攔著作何!”
方昕遠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隻見來人不止有梁平,還有莊氏和江櫻。
原本梁平是決定他和宋春風過來查看情況的,但莊氏一聽方傢出瞭這麼大的事便半刻也坐不住瞭,非要跟著一道兒過來,而在房中同樣坐立不安的江櫻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安心留在傢裡等消息,幾人心急如焚之下,沒有時間多想,幹脆便全部過來瞭。
“還拉著他幹什麼,松開!”梁平今日的態度出奇的冷硬,讓眾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是宋春風和梁文青走神的這片刻功夫,方昕遠趁機抽身脫離瞭二人的束縛,大步跨過大廳門檻,不管不顧地往外沖。
阿福回神過來之後趕忙去追。
“等等!”剛到場的江櫻堪堪推辨出現下的情況的,雖不知向來講求分寸的梁叔此舉用意在何,但還是下意識地喊住瞭方昕遠。
聽得這道清脆響亮的聲音,方昕遠亦是下意識地頓瞭一步。
“你知曉兇手是誰嗎!”江櫻問。
“城外惡匪!”
“城外那麼多山賊匪類,你知道究竟是那一夥人幹的嗎?”
“我……”方昕遠答不出來瞭。
他隻知道是匪賊所為,這麼短的時間內,又焉知究竟是那一夥?
“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們的落腳之處啊。”江櫻又說道,說到最後微微嘆瞭口氣。
她明白梁叔的用意瞭。
梁叔大概就是想讓方昕遠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去找,讓他找的精疲力盡瞭,到時便也能自行冷靜下來瞭,要比任何人的勸說都來得有用得多。
可方昕遠這種情況,難保是不會出事的。
“這點不用你來操心,我總能找得到的!”果不其然,方昕遠雖然明白瞭現如今的處境,卻依舊沒有聽勸。
然而剛欲走,卻發覺一條腿被人死死的抱住瞭。
低頭一看,果然是阿福,畢竟除瞭他之外再沒人能做出這種舉動來。
方昕遠狠狠一踹,已是急的要發狂,“滾開!”
阿福被方昕遠連踢帶踹的疼的呲牙咧嘴淌瞭汗,卻仍舊不肯撒手。
見如此忠心護主的阿福,梁平無奈地嘆氣,剛欲開口,卻聽得耳邊忽然炸起一道呵斥聲:“不能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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