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晉國公府。
晉覓所在的雲展院中,晉餘明與謝氏這對同床異夢的夫妻眼下正愁眉緊鎖地坐在外間。
隔著兩道簾子,一扇屏風,卻還是能時不時地聽到自內間所傳出的,晉覓斷斷續續的痛吟聲。
“若阿覓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晉餘明滿面都是不遮掩的惱怒與痛心。
謝氏在一旁輕聲安撫著:“孫大夫的針法素來是最好的,有他在,世子還不放心嗎?”
晉餘明緊緊抿著嘴唇。
內間中,晉覓的痛呼聲已是越來越低。
“孫大夫——”
珠簾一陣晃動,謝氏已站起瞭身來,看著自內間而出的藍佈衫老者。
年過花甲的孫大夫抬起頭來,沉重的面色讓謝氏心底一驚。
“如何瞭!”晉餘明也豁然起身,直直地盯著孫大夫看,語氣滿是脅迫地問道:“大公子的腿傷,何時能好全?”
孫大夫還未開口,人已跪瞭下去。
晉餘明見狀,瞳孔陡然一縮。
謝氏心底幾乎已經有瞭答案,但還是不得不問道:“阿覓的情況究竟如何,還請孫大夫速速告知,不要再讓我與世子在此提心吊膽瞭——”
“在下無能……”孫大夫低低地嘆瞭口氣,道:“大公子的腿,怕是恢復無望瞭。”
“你說什麼?”晉餘明隻覺得整具身體都僵住瞭。
無望?
無望!
這是什麼意思?
“胡言亂語!”晉餘明一腳朝著孫大夫踹瞭過去。
“世子……”謝氏忙地上前,扶住瞭晉餘明,卻反遭晉餘明一把揮開。
珠簾聲起,晉餘明已大步沖向瞭內間。
“父親,父親……”橫躺在床上的晉覓面色蒼白羸弱,不知是剛施過針還是驚嚇過度的緣故,密密的汗水爬滿瞭整張臉,見晉餘明進來,拼盡瞭力氣想要爬坐起來。
可不知是何緣故,偏生一絲力氣也拿不住!
“我的腿怎麼瞭?”晉覓無法起身。唯有奮力地挪動著身子面向牀外沿,他仰起頭,一把抓住瞭晉餘明一隻手臂,面色怔怔地重復問道:“我的腿怎麼瞭?”
晉餘明望著如此狼狽不堪的兒子。一顆心幾乎被震的粉碎。
“我是不是永遠都站不起來瞭?”
“不,不會……”晉餘明搖著頭,在床上坐下來,目光一寸一寸凝結成冰。
“父親,你一定要治好我的腿。一定要治好我的腿啊!”晉覓眼中的神色是說不出的驚慌失措,他緊緊地抓著晉餘明的衣袖,仿佛他整個世界裡,隻剩下瞭晉餘明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一定會。”
晉餘明應著,沉冽的目光卻一直定格在夜色漆黑的窗外。
“都是晉然……是他!是他將我害成這個樣子的!”晉覓拼命地仰著頭看著晉餘明,提到晉然這個名字,原本慌張無措的眼神當中一縷縷地爬滿瞭怨恨與猙獰,攥著晉餘明衣袖的雙手上,青筋暴起,骨節煞白。
晉餘明對上兒子的眼神。眸中一派沉寂之色,恍如暗夜中的湖面,分明絲毫起伏也沒有,卻隨時可能會有恐怖的水怪自湖底崛起,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掉一切。
“他欠你的,父親會替你百倍討回來。”
晉覓無端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一時竟開不得口,唯有僵硬地點著頭。
而屏風旁的謝氏眼見這一幕,神色幾變,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退瞭出去。未有上前。
……
消息很快傳到瞭上房。
晉擎雲得知後,站在窗前立瞭許久。
這個結果,早在他預料之中——既然決心動瞭手,必定是下瞭狠手的。
可真的聽到。還是一時難以壓制胸口的冷意。
他平生最厭惡的便是看不清自己身份的人。
果然,相比於阿儲,他竟更像是他的母親,那個毀瞭他最得意的兒子的女人。
“老爺,二公子回來瞭,現在門外等候。”
一道通傳聲在身後響起。晉擎雲仍望著窗外,沉聲道瞭句:“讓他進來。”
不多時,便有一道穩健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孫兒見過祖父。”
這道聲音較半年前相比,似乎不太一樣瞭。
晉擎雲眸光微閃,轉過瞭身來。
面上的冷意,已被似笑非笑的表情所取代。
“起來吧。”他望著面前束發整齊,長靴黑衣,腰間佩劍的孫兒,似乎很滿意,又極體貼地道瞭句:“聽說你在進城之前隨同嬴將軍去瞭兩營,處理一應安置事宜,你近來連日趕路,本已勞累不堪,這等瑣碎之事何必再去插手,盡管丟給嬴將軍便是瞭。耽擱到現在,晚飯可曾用過瞭?”
“已在營中用罷。”
“看來你倒是將軍旅生活適應的極好。”晉擎雲微微笑著,自己在身側的太師椅上坐下之後,又示意晉起。
晉起剛一落座,便聽晉擎雲說道:“你舅舅在筠州的那段時日,各方面可都還稱心?”
“舅舅生性隨意,一直吃住在營中,並無置詞。”
“當年之事你舅舅也是一時意氣,如今他既如此放心地將兵符交到瞭你手中,顯而易見是十分重情之人。”晉擎雲看著晉起說道。
晉起隻點頭稱是。
晉擎雲打量瞭他一眼,未在兵符的問題上多說什麼,岔開瞭話題道:“聽說之前阿覓在營中被杖罰,是你下的令?”
此時方才提起晉覓之事,態度已經很明顯瞭。
“是。”晉起答的幹脆。
而這種反應落在晉擎雲的眼中,卻是十足的輕狂瞭。
手中握瞭道兵符,便誰也不肯放在眼中瞭?
晉擎雲在心底冷哼瞭一聲,面上卻不露任何痕跡,隻又問道:“聽說是因他出入風月之所?”
“祖父既已瞭解內情,又何必再行多問。”晉起抬起頭來,看向瞭晉擎雲。
這種眼神分外平靜,卻讓晉擎雲倏的一怔。
再加上方才那句似含瞭些不耐煩的回話,不難看出,他這個孫子此刻的心情並不是太好。甚至不願掩飾。
稍一作想,晉擎雲便推測出瞭緣由來。
怕是聽說瞭什麼吧?
妄想落瞭空,可不得要亂瞭陣腳嗎。
“祖父不過一問罷瞭,你為何如此不耐?可是怕祖父責罰於你?”晉擎雲耐著性子。面上絲毫變動也無,口氣平靜地說道:“此事你雖有不對之處,但你祖母尚值喪期,他此舉確有不妥,理應受罰——可你要明白。無論何時何地,晉傢傢族的顏面不可辱沒。你縱對他心有不滿,卻也不該當眾處置於他。”
好在消息得以及時封閉,不曾傳開。
“孫兒自然不及祖父深謀遠慮。”晉起看著面前的老人,不置可否地說道。
“再有下次,祖父必不會輕饒於你。”晉擎雲半真半假,眉間絲毫怒意也無,故而顯得格外寬宏大量。
晉起並未多言,隻等著聽他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麼。
“另外,傢中為你安排瞭一樁親事。本想改日再與你說的。既現下沒旁的事情,便一並告知你吧。”
“親事?”晉起在心底冷笑瞭一聲。
安排、告知。
還真是從不打算過問他的意見。
“嗯。”談到此處,晉擎雲眼中的笑意又多瞭幾分,“倒也不是別傢的姑娘,正是意蘭閣中,那位你二伯母胞姐之女,佳柔。”
“是祖父的意思?”晉起問。
“你也到瞭該娶妻的年紀瞭。”晉擎雲並未回答晉起的問題,隻道:“佳柔在京中名媛當中是出瞭名的才貌雙全,雖然生父被冠上瞭判王之名,可她卻也是謝氏的正統血脈。你並不吃虧。”
“之前曾在府中偶然聽聞,下人常說謝表姑娘日後是要嫁於大公子的。”晉起眼中似含瞭些嘲諷之意,問道:“怎麼如今卻要許給孫兒瞭?”
“下人之言豈可當真。”晉擎雲似有些不悅,“你可是對這樁親事有不滿之處?”
真以為手中握有兵符。便能為所欲為瞭不成?
他不認為晉起會蠢到以此作為底氣,來忤逆他的決定。
想娶孔傢嫡女,以此將孔傢拉到他這邊來,簡直是癡心妄想。
面對晉擎雲平靜中帶有威懾的目光,晉起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問道:“士族人傢。向來長幼有序,大公子尚未立有正室,祖父何必替我著急?”
“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那大可不必瞭。”晉擎雲眼中神色一斂,笑道:“我已給阿覓定下瞭一門親事——你剛回京城怕是還不曾聽聞,你二伯母前些日子讓人去瞭孔傢說合,說的便是阿覓與孔傢小姐的親事,孔傢已經給瞭準信兒,隻待孔小姐回京之後交換生辰八字瞭。”
晉起眸色一涼,望著提到此事而滿面笑意的晉擎雲,問道:“不知是孔傢哪位小姐?”
晉擎雲暗道瞭聲明知故問,卻還是滿面理所應當地答道:“士庶本就不得通婚,孔傢雖然與普通庶族不同,但卻也是非旁支能夠配得上阿覓的身份的——既是要娶,娶的定是孔傢唯一的嫡脈小姐瞭。”
“祖父指得是今年年初剛被孔先生編入孔氏族譜的孔浠?”
“正是她瞭。”晉擎雲點頭,一面暗中打量著晉起的臉色變化。
“聽聞孔先生亦是今日剛回到京中,不知祖父口中的準信,是出自何處?”
晉擎雲淡淡地說道:“孔傢族長。”
孔傢族長?
越過瞭孔先生,直接找到瞭孔傢族長?
孔傢族長有權主理孔傢全部事宜,而彼時孔先生又不在京中,可謂是讓人挑不出一絲紕漏來!
孔傢的底蘊比晉傢來的還要久遠,一個以禮以信待天下的儒學傢族,試問能冠得起嫡女悔親這頂帽子嗎?更何況對方還是堂堂晉傢。
與晉傢自詡的清貴不同,孔氏一族才是真的清白門第。
孔氏族譜往上數十代,怕也不曾留下過這樣的污點。
呵,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晉起心中冷笑連連,口氣卻還算平靜:“看來祖父已經想好要如何應對孔先生的不滿瞭。”
是算準瞭孔弗就是再溺愛這個孫女,卻也無法將傢族顏面拋諸腦後嗎。
因為此事關乎的不是江櫻一人,也不是孔弗一人,而是整個孔氏傢族。
這種過錯,誰也擔當不起。
“不滿?”晉擎雲莫名笑瞭一聲,道:“孔先生願與我晉傢交好之意已非一兩日,有此親上加親的機會,怕也正是孔先生所願看到的。”
“孔傢可知大公子現下的情況嗎?”
晉擎雲眸色一冷。
片刻後,面色篤定地說道:“阿覓的腿傷,會好的。”
縱然好不瞭,卻也不可能輪得到他!
對上這雙漸顯寒意的眼睛,晉起起瞭身來。
“孫兒告退。”他拱手作禮,便轉瞭身。
“你……”晉擎雲實未料到他會就此罷休,按下不再多問此事,更不曾料到,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不將他放在眼中!
望著那道筆直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晉擎雲緊緊握起的拳頭在肘邊的茶桌上砸瞭下來。
“狂妄無知!”
……
“二夫人。”
二房這邊,隻謝氏一人坐在正堂內,一個著杏黃色比甲的丫鬟跨過門檻,穿入堂中行禮。
“二公子可回來瞭?”謝氏問道。
“回來瞭。”丫鬟壓低瞭聲音說道:“直接去瞭老爺那裡,二人不知說瞭些什麼,但二公子離開之後,老爺砸瞭桌子……氣的不輕呢。”
謝氏聽罷一瞇眼睛,暗暗思索著。
“奴婢猜著,是不是因為大公子的事情,老爺訓斥瞭二公子?”
“不會……”謝氏輕輕搖頭。
這種時候,晉公怎麼舍得因此訓斥二公子?
別說斷腿,縱然是手腳全斷瞭,現如今卻也不是該處置問罪的時候。
上次的來信中提到的西陵兵符,怕是還沒到手呢。
可晉公向來不是心急之人,故而定也不會是因此動怒。
那便隻有一種可能瞭——
怕是晉公方才提起瞭早已內定的婚配之事。
二公子竟因此忤逆瞭晉公?
他縱然有心,可怎麼敢?
一個是極沉得住氣的老狐貍,另一個卻也絕非莽撞之人。
謝氏眉心一跳,越發肯定瞭自己之前的猜測。
隻怕她所覺察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夫人,要不要讓人再去二公子那裡打探打探?”丫鬟小聲地問道。
“不必瞭。”
縱然是打探,隻怕也打探不出什麼來。
晉傢這座百年大院中,藏的最深的,不到最後,隻怕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