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095章 團聚(終)

作者:桑非白 字數:10272

晚上季菀去給婆母請安,陸老夫人說起今日廣寧侯府之事,言語中還帶著笑意。

“這丫頭,跟她大姑姑真像。”

季菀沒接話,想起女兒今日說的話,百感交集在心頭。

陸老夫人抬頭看她,“怎麼瞭?”

季菀很好的掩飾瞭自己的情緒,笑道:“沒事,隻是她那性子,怕是得罪瞭不少人。縱然我陸傢不懼,可她這般行事,到底是酷烈瞭些,也虧得毓寧長公主好脾氣沒計較。這若是換瞭別傢主母,怕是早就翻臉瞭。”

“你自己的女兒你不瞭解啊,阿鳶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咱們陸傢的女兒,理當如此。”

陸老夫人倒是不以為意,“隻是不知道,究竟什麼樣的男子,她才看得上眼。”

您孫女已經有心上人瞭,還是陸傢滿門仇人之子。

這話季菀沒說。

她怕驚嚇著婆母。

夜裡她輾轉難眠,睡不著。

陸非離睜開眼睛,於黑暗裡看著她的側臉,“怎麼瞭?有煩心事?”

“沒。”

季菀到底也沒對他吐露實情,她打算明日再找小女兒好好談談。

“今日阿鳶在廣寧侯府鬧瞭一場,明日不知會不會有禦史彈劾於你…”

陸非離笑笑,“禦史臺不會這麼沒眼色。再說動手的是五公主,不是阿鳶。且她們冒犯你在先,我沒為難她們的父兄,便是仁慈瞭,誰還敢放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季菀當然知道不會有事,幾個世傢之女,嘴巴不幹凈,小懲大誡一番而已,不算什麼。

“睡吧。”

“嗯。”

……

翌日,她將小女兒叫到跟前來。

“阿鳶,昨天你與我說的那些話,我想瞭一夜,我很欣慰,你長大瞭,懂得什麼叫大義,懂得什麼叫傢族榮辱。你還小,讓你背負這些,確實有些不公平。可是…”

“娘。”

陸知鳶道:“女兒不覺得委屈。”又加瞭一句,“也不後悔。”

她垂眸,“隻是覺得對不起爹娘…”

季菀搖頭,“阿鳶,你要喜歡誰,我不管,我也幹涉不瞭。畢竟情之所起,不問緣由。隻是你還小,說什麼一生這種話,太早瞭。”

“娘…”

“你聽我把話說完。”

季菀眼神平靜乃至溫和,“你的三姑姑,陸少穎,才回京沒幾年,你對她大底不太熟悉。她年少的時候,有一青梅竹馬的戀人,但因傢族落魄雙親亡故,你二叔祖母怕她嫁過去吃苦,便給她另配瞭婚約。她不甘屈服,漏液私奔。”

陸知鳶震驚。

“被你父親堵於城門之前。”季菀抿瞭口茶,繼續說道:“她最終還是妥協瞭,含恨出嫁,不過十年,便婚姻破滅,和離收場。回府後,吃齋念佛多年,獨子撫養一雙兒女,雖是錦衣玉食,卻孤影淒涼。”

說到這兒,她看著女兒的眼睛,“你覺得,當初你二叔祖母和你父親,做得對嗎?”

陸知鳶沉默半晌,反問道:“那二叔祖母和父親後悔過嗎?”

季菀笑笑,沒回答,繼續講訴,“再後來,顧老夫人病重,想見一見孫子孫女,她的前夫便入京前來,也是一番生離死別,兩人終重歸於好。如今夫妻和睦,兒女各自成傢。”

陸知鳶若有所思,“娘是想告訴我,我的餘生,並非隻有晏子期一個選擇,對嗎?”

“是的。”

女兒聰慧,她也不拐彎抹角。

“你三姑姑性子酷烈,寧折不彎,年少時一腔熱枕,不服輸,懷恨出嫁,所以心中怨憤不願妥協。你比她清醒,比她理智,所以我不希望,你沉湎於年少時的懵懂情愛,而搭上瞭自己的一生。”

她眼神認真,語氣誠摯。

“我說這些話,大底你會覺得世故。”她笑笑,“我也年輕過,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走過來的。不瞞你說,當年我嫁給你爹的時候,也並未對他生出幾分情誼。事實上,十四歲那年我若沒有入京,或許也就找個舉子或者秀才嫁瞭。他高若高升,我就跟著夫榮妻貴。他若落魄,我不過就是一商人婦,也就沒有你們幾個瞭。”

想起年少時候的自己,季菀感慨萬千。

“我十三歲的時候,你外祖母便開始著手要給我議親,當時還真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但彼時我年少,不免輕狂,也不願就這麼隨意將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一個僅有一面的陌生人,所以未曾答應。但若是我們沒有入京,大底時間久瞭,我還是會點頭的。”

“那時候,我已經認識你父親。但他是世傢子弟,公府世子,我不過就是一個平民百姓,雲泥之別,我也從沒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盡管他心存善念,對我們一傢多有幫扶…她救過我的命,我…也算救過他吧。他那樣一個人…”她想起往事,不由得微笑。

“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那時候我們還住在鄉下,他每次來,滿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趴我們院門口圍觀。我那時候,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啊,說沒有心動,那是假的。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求不得。所以,也就隻是動心而已。後來入京,他派人護送,在那之前他其實有過承諾,但我也沒當真,畢竟我與他身份有別。誰知道,入京沒多久,你祖母就來說親…我驚訝多過於欣喜。你高祖父說,他人品好,文武雙全,是個難得的好兒郎。你太祖父對他也是滿口稱贊。我就想啊,畢竟我與他也算熟悉,總好過將來嫁一個陌生人強。若是他將來納妾,我便守著自己的心,與他做一對舉案齊眉的夫妻也就是瞭。這世上大多數的夫妻,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麼?萬幸,他待我極好。我十六歲嫁給他,到現在二十四年,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盡管那些年裡,我們聚少離多。”

她低頭溫柔一笑,“我雖無年少憧憬,可是阿鳶,生活不是隻有愛情的。等你到瞭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或許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卻絕不是全部。你現在年少,情竇初開愛上一個人,自以為就是一生瞭,我也理解。當然或許對很多人來說,那就是一生。可那是別人,不是你。你是我的女兒,是陸傢的女兒,從不狹隘到拘泥於眼前所見所得。你說你不嫁人,我相信此刻的你說的是肺腑之言,也有萬分決心甚至想好瞭後路也做瞭足夠的準備去承擔。但將來的事,你無法預料,所以你現在對你的未來做出的任何承諾,都為時尚早。”

陸知鳶抿瞭抿唇。

“娘,您的經驗之談或許是對的。前車之鑒,後車之師,我無法反駁。可是娘,若當初三姑姑遇到的那個人,不是三姑父,她還會有晚年幸福重續前緣的機會麼?這世道對女子萬般不公,男子有幾個開明如父親那般?三姑父那樣的人,畢竟少有。拿我的一生去賭,我不願,您想必也是不願的。”

季菀沒說話。

陸知鳶又道:“遇著那個讓自己心悅之人,不容易。您幸運的遇見瞭父親,大姑姑幸運的遇見瞭大姑父,三姑姑也幸運的遇見瞭三姑父。我遇見的那個人,或許是不幸的,但我仍舊感激,感激上蒼讓我遇見他,讓我覺得,我還能那樣的喜歡一個人。娘,我隻是喜歡他,隻是喜歡而已,我沒有其他奢求。難道隻是喜歡一個人,也錯瞭嗎?我心有所愛,若是再嫁他人,必心有不甘,到頭來不過兩相怨偶。”

“我和你爹都不會逼你…”

“我知道。”

陸知鳶語氣澀澀,“您希望我們兄妹四人,無論嫁娶,都能得心之所愛。可世上之事,怎能盡如人意?我喜歡的那個人,他註定做不得我的良人,我隻能放棄。我不嫁他人,若京城無我容身之地,我離京便是…”

“昏聵!”

季菀面上微怒,“為瞭一個男人,你便要棄瞭父母棄瞭傢族棄瞭你的兄弟姐妹嗎?”

陸知鳶說不出話來。

季菀冷著聲音,道:“你可以不嫁,恭王卻不能不娶,聖上賜婚,他不敢忤逆。不要告訴我你不在意,你做不到的。你們若是相愛,你又怎會甘心?若是不愛,又何須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呢?你離開京城,能離開多久,一輩子麼?你要棄瞭我和你爹,棄瞭你祖母,棄瞭你的所有親人,終身孤苦無依嗎?隻要你回京,就不可能心如止水。”

陸知鳶無法反駁。

季菀深吸一口氣,“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

……

中午陸非離下朝歸來,一身寒氣,回來立即就令陸知鳶去院子裡跪著,沒有他的命令不許起身。

季菀聽聞丫鬟稟報,驚得立即前去。

“發生瞭何事?”

陸非離看著她,道:“她和恭王的事,你知道瞭?”

季菀一驚,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兒子。陸知桓沉默不語,陸知行道:“娘,今日下朝後,陛下讓父親單獨去瞭禦書房。恭王私作瞭一幅仕女圖,那女子是…是阿鳶。”

季菀微微變色。

陸非離將兩個兒子趕走,拉著妻子進屋。到這個時候,他依舊沒有發怒。

進瞭屋以後,季菀道:“她昨日與我坦白的。我以為,我能說服她。你若怪我,我無話可說。但是阿鳶,她並未和恭王私相授受,她與我說瞭,她並沒想過要嫁給恭王。”

“我知。”

陸非離平靜道:“回來的時候,阿桓與我大致說瞭。”

他坐下來,喝瞭口茶,看著跪在院子裡的小女兒,面容冷淡。

季菀想瞭想,“這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她和恭王多次偶遇,回來卻閉口不言,還有阿桓,知情不報。”陸非離眼神淡漠,“我已讓知行代為懲戒。”

“阿離…”

她很少這麼喚他。

陸非離頓瞭頓,看向她,微微一嘆。

“我知道你心疼,他們也是我的骨肉,我如何不心疼?可是犯瞭錯,總要受到懲罰。”他握著妻子的手,道:“我知道你慈母之心,並未怪你。隻是阿鳶,她需要清醒清醒。”

季菀沉默半晌,道:“那幅畫,既是私自作的,為何會給皇上發現?”

陸非離冷笑,“他倒是藏得緊,一幅畫藏瞭幾個月都不露分毫。”

其實這事兒是個意外。

恭王藏著那幅畫,隻是個念想。等到陛下賜婚,那幅畫就不能再存在於世。可是昨日,陸知鳶與他說瞭那些話,盡管他知這命運蒼涼,違逆不得,仍忍不住相思入骨。

他將畫取出,掛在墻上,一夜未眠。

這畫,就這麼被皇上知曉瞭。

皇上本已為他擇瞭王妃人選,得知這事,必然要問陸非離的。陸非離對女兒的心事全然不知,除瞭震驚就是憤怒,回來的路上便審問過小兒子,陸知桓不敢再隱瞞,據實交代。

他的好女兒,眼高於頂,卻私底下和恭王有瞭往來竟還互生情意。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一個罪妃的兒子。

這事若傳出去,便是恭王沒什麼心思,太子怕是也要留心瞭。當初長姐未入皇室,長女未入東宮。一個在所有人眼裡資質平庸幾乎是個隱形人的恭王,竟得瞭國公府五姑娘的芳心。陸傢是否要改支持恭王,與太子相爭瞭?

陸非離滿心怒火,在這一路上還消減瞭些,否則一回來就該直接請傢法瞭。

“恭王,有意求娶阿鳶?”

“他倒是敢。”

陸非離語氣裡毫不掩飾的諷刺。

季菀沉默。

陸非離道:“這事兒你別管,交給我處理。”

季菀便沒告訴她女兒的肺腑之言,他此刻盛怒之下,若知曉小女兒為瞭一個男人要終身不嫁,不知還要怎樣憤怒。

“你罰她可以,但適可而止。”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而言,女兒並沒多大過錯。隻是男人所慮的,要更多。

……

陸知鳶就這麼跪著,她也不求饒,跪得筆直。她哥哥弟弟也不敢替她求情。陸非離下瞭命令,不許去驚擾老夫人。

陸知行讓妻子去陪著母親,也不要多話。

晏子會知曉事情的嚴重性,隻是陪伴身側,並不言語。

從中午開始跪,足足三個時辰,季菀終於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晏子卉攔著她,“母親,知行已經過去瞭。父親素來疼阿鳶,不會對她怎麼樣的,您稍安勿躁。”

季菀皺著眉頭,又看瞭眼天色,“晚膳的時間要到瞭,你帶著華姐兒他們去陪母親,讓孩子們別亂說話。”

“那母親您…”

“我在這裡等著。”

拗不過婆母,晏子卉隻好帶著兒女們去瞭落梅居,在陸老夫人面前,隻字未提陸知鳶。

季菀沒吃晚飯,陸非離也沒吃。

天色漸沉,他步入院子,走到小女兒面前,問:“知道錯瞭嗎?”

陸知鳶挺直脊背,“敢問父親,女兒何錯之有?”

陸非離眼中怒火一閃而過,還未說話,陸知鳶便道:“我隻是喜歡一個人,就如同父親對母親那樣,難道,這也錯瞭麼?”

她仰頭,直視父親的眼睛,道:“我並未做任何令傢族蒙羞的事。在我這兒,他隻是晏子期,不是芙妃之子,不是皇室宗親。我未曾想過,會與他有什麼未來。請問父親,女兒錯在何處?”

陸非離長眉一挑。

“以前我怎麼沒發現,你如此的伶牙俐齒?倒是我和你母親眼拙瞭。”

陸知鳶不語。

陸非離看瞭眼站在一旁的長子,陸知行會意,轉身走瞭。

“若是恭王向陛下求娶,你待如何?”

“她不會。”

陸知鳶回答得十分篤定。

“為何如此肯定?”

“我瞭解他。”

“瞭解?你才認識他多久?”

“雖不過數面之緣,但足夠我瞭解他的為人。”

陸非離嗤笑,“晏子期,他年幼時刻意藏拙,瞞過瞭陛下,瞞過瞭所有人,冷宮求存,他親妹妹死於宮廷傾軋,他卻平安活到今日。那般乖巧低調,以至於陛下都開始心疼這個兒子,打算讓他在朝中供職。這樣城府深沉之人,你說你瞭解他。阿鳶,你未免太過天真。”

“求生欲,是一個人的本能。”陸知鳶回答得不卑不亢,“他選擇明哲保身,不爭不奪,隻願餘生安穩,這並沒有錯。”

“你如此情深義重,可他呢,偷偷摸摸,連承認喜歡你的膽量都沒有。委曲求全到這地步,沒有半分男兒血腥,何以值得你如此?”

“他承認瞭,才是置我陸傢於危難之中。”

“那他偷偷置你畫像於床頭之時,可曾想過你會危難?”

陸知鳶震一震,半晌道:“父親也年輕過,當初陸傢向母親求親之時,若外祖母沒有答應,您當如何?是要置於心上掛懷一生,還是強求?若是不得所愛,父親可會睹物思人?”

陸非離竟被堵得一噎。

陸知鳶直視他的眼睛,“您若做不到的事,為何要強求他人呢?”

陸非離看著門口,語氣淡淡,“你覺得自己委屈瞭?我今日罰你跪在這裡,你是否不服?”

“不敢。”

陸知鳶道:“此前我卻有隱瞞之過,雖然我覺得這是我的私事,要不要告訴你們,是我的事。但父親若覺得我錯,那我便錯瞭吧。”

“冥頑不靈。”

陸非離忽然大怒,“好,你既不知悔改,與其讓你敗壞門風,讓陸傢先烈們蒙羞,不若我現在就打死你,也省得你娘為你操心傷心。”

他高喊一聲,“傢法伺候!”

“是。”

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即前來,一人分別手持一長棍,那是軍棍。

陸非離冷聲吩咐,“打。”

侍衛立即便要打。

“住手!”

季菀沖瞭出來。

另一人從門口沖進來,直接撲在陸知鳶身上,那一軍棍,便結結實實打在瞭他身上。

陸知鳶猛然抬頭,目光睜大,聲音終於變瞭。

“晏子期。”

……

“父親真的打啊?”

墨泠聽到這兒,也是唏噓。

“哪能呢。”

陸知桓道:“這是父親安排好的,他再怎麼憤怒,都不可能打自己的親生女兒,不過是試探恭王罷瞭。那幅畫被皇上發現瞭,自然要召恭王入宮詢問。出瞭宮以後,他就來瞭國公府,被堵在門口。父親就是要考驗他的耐心,罰五姐嘛,也的確是生氣。等他下令行傢法,大哥便放行瞭,他若連護五姐的膽量都沒有,父親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同意五姐嫁給他的。”

“原來如此。”

墨泠恍然大悟,“那後來呢?”

“後來…”

陸知桓瞇著眼睛回憶。

恭王年幼時和兄弟們一起學過武,在冷宮裡頭兩年忙著保命都來不及,疏於練習,生疏瞭。不過後來他自己也勤奮,每日晨起都會打拳練劍,基本功雖不夠紮實,到底還是比常人健朗些。

不過軍棍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他匆匆而入,心神大亂,侍衛得瞭命令下手又狠,一棍打下去他臉色就白瞭。

他好歹是王爺,再是不濟,就算陸非離也不敢以下犯上,侍衛隻好停手。

趁著這空檔,恭王便將自己的披風解下,裹在陸知鳶身上。就這麼跪在她身邊,抬頭看著陸非離。

“令嬡並無過錯,國公爺若是要打,便沖我來吧。”

“晏子期,你走,這與你無幹--”

陸知鳶伸手去推他。

季菀已經沖瞭出來,見兩人這模樣,一時不知道該心疼還是該生氣。

“帶五姑娘回去。”

“是。”

丫鬟得瞭命令,便去拉陸知鳶。兩人都是練武的,非一般丫鬟可比,再加上陸知鳶跪瞭許久,膝蓋也麻瞭,根本無法反抗。

“爹,您要打就打我,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陸非離對女兒的話置若罔聞,隻是冷冷看著恭王,“殿下千金之軀,何以跪我一介臣子?微臣當不起。”

口上這麼說,他卻沒避開。

恭王就那麼跪著,神色淡然,“我知是我妄念,未敢奢求。國公愛女心切,心存憤怒乃人之常情,我無話可說。但求國公息怒,子期願受重罰。”

後來的事,陸知桓其實並不太清楚細節,隻是聽兄長簡短陳訴過。

那天父親和恭王一站一跪,對話不多,卻長達一個時辰之久。父親瞭解自己的女兒,知道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然不可能逼著她嫁人。而恭王,說句實話,陸傢上下沒一個同意這門婚事。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兩個人郎情妾意。陸知鳶一直很清醒,說不嫁恭王也絕不是一時沖動或者委曲求全。但讓她再嫁他人,她寧死不屈。

祖母知曉後病瞭一場。

陸知鳶去落梅居跪瞭一天一夜,跪得膝蓋麻木,走路都困難。

母親心軟瞭,祖母也心軟瞭。

陸傢這樣的身份,女兒若是嫁給王爺,那必然是要避嫌的。所以恭王那日通過考驗後,陸非離便入宮,與陛下進行瞭一番長談。

“讓他們去梓水吧。”

晏承軒看著這個自小長大的玩伴,道:“你舍得?”

“女兒長大瞭,總要離開傢的。”

陸非離很平靜。

君臣並未因此生出任何嫌隙,晏承軒甚至還笑瞭笑,“那你妻子呢?”

陸非離沉默瞭一瞬,“她不舍,但她更不願委屈自己的女兒。”

晏承軒也沉默瞭一會兒,道:“其實,留在京城也可以…”

“不行。”

陸非離冷靜道:“人的野心,是養大的。”

譬如當年的芙妃。

晏承軒再次沉默,半晌後道:“我沒想到,你會同意這門婚事。”

陸非離笑一笑,看著他,道:“陛下不覺得,恭王和年少的您,很像麼?”

晏承軒怔瞭怔。

陸非離長嘆一聲,“三十多年瞭,現在想來,卻仿佛恍若昨日。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心存遺憾。再這麼下去,她隻怕要為孝道,隨意找個世傢子弟嫁瞭。我們都年輕過,都有過自己的追求和目標。如今她信誓旦旦的選擇,興許將來會後悔。可若不讓她心願得償,又焉知多年後她不會後悔呢?就譬如陛下您,到今天,可真的心如止水瞭?”

晏承軒沒回答。

滿朝文武,也就他一人敢這麼與皇帝說話瞭。

陸非離又笑一笑,而後鄭重道:“很多年前我便與陛下說過,陸傢滿門,忠於陛下,忠於皇室。若有叛逆,陸傢必斬於刀下。更不會成為任何人的依附助力。”

“我知。”

少時玩伴,君臣多年,晏承軒最信任的,就是陸非離。

賜婚聖旨,便這麼誕生瞭。

陸非離回去後原原本本的告訴瞭妻子,季菀震驚失色,“為什麼要賜婚?為什麼要去梓水?我不同意,阿鳶並非隻有晏子期一個選擇…”

“但除瞭晏子期,她還會接受其他選擇麼?”

陸非離一句話堵住瞭妻子。

季菀看著他,怔怔落下淚來。

陸非離握住她冰涼的雙手,眼神也流露出些許的悲涼。

“兒女都是父母的債。我們可以幫他們安排康莊大道,但如果他們不願意走,仍舊是萬丈深淵。”

季菀沒說話,趴在他肩上,嗚嗚的哭泣。

……

陸知鳶不可置信的看著母親,“娘,您說…”

季菀木著臉,道:“陛下賜婚,你可如願以償嫁給恭王,隻是婚後你們要遠赴梓水。我想過瞭,這樣也好,京城你不喜歡,離瞭京城,天涯海角任你飛,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不。”

陸知鳶跪下來,膝行至她跟前,用力搖頭。

“娘,我不嫁…”

“你不嫁他,你也不嫁旁人,你要如何?”季菀看著女兒,隻覺得心力交瘁,“你爹說,兒女都是父母的債。或許這就是我欠你的,當初我執意將你關在傢裡,不許你出去闖蕩。如今,終究是關不住,你走吧。我也看出來瞭,晏子期,他對你一番癡心,將來也會善待於你。你們夫妻恩愛,和和睦睦,我和你爹,也就安心瞭…”

“不,娘,我不嫁,我不嫁瞭…”

陸知鳶滿目惶然與失措,抓著她的裙擺,道:“我不離開您,也不離開京城,我就留在這兒,我…我不嫁晏子期,我嫁…您上次說的那位寧傢公子,他很好,我嫁他,我嫁,娘,我嫁…“

季菀一把拂開她的手,喝道:“天傢賜婚,豈能由得你這般任性?不嫁,也得嫁!”

她目光有淚,卻努力忍著。

“婚期已定,明年二月。你的嫁妝,我早就給你準備好瞭,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安排大婚事宜也來得及。”

她道:“梓水那邊,陛下已尋瞭風水寶地修建王府,等你們完婚,再趕過去,也差不多修葺完工。好瞭,從現在開始,你便留在傢裡,待嫁吧。”

“娘…”

陸知鳶看著母親遠去的背影,大大的眼睛,終於落下淚來。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陸知桓站在門口,看著她這個素來清冷寡淡的姐姐,此時跪趴在地上,淚如泉湧。

他偏開頭,看著母親寂寥落寞的背影,不知當初自己的隱瞞,是對,還是錯。

……

陸知鳶就這麼嫁瞭。

恭王來迎親那日,堂前之上,季菀道:“我不認識什麼恭王什麼皇子,你既娶瞭我女兒,便是我陸傢女婿。我養瞭她十六年,餘生便交給你瞭。你若讓她受瞭半分委屈,我陸傢的傢法,也是不會為你開先例的。”

恭王跪下,鄭重的對夫妻兩人磕瞭三個頭。

蓋頭下陸知鳶目光含淚,語氣哽咽,“爹,娘,女兒不孝,今日出閣,日後不能承歡膝下,望你們…多保重。”

季菀手指握瞭又松,道:“哭什麼?今日大喜之日,隻準笑,不準哭。我陸傢的女兒,出嫁是不許父兄相送的。”

她深吸一口氣,“走吧,別誤瞭吉時。”

鑼鼓聲天,鞭炮齊鳴。

陸知鳶走瞭。

她一步步,踏出堂屋,走過院子,跨過大門。

季菀終於忍不住,猛然起身,追出去數步。

陸非離緊隨其上,看著她在門口停瞭下來,目光卻還盯著花轎。

他摟著妻子,道:“她會幸福的。”

季菀隱忍多時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靠在丈夫懷裡,輕輕道:“孩子長大瞭,還是要走的。”

是啊,總是要走的。這一走,就是十多年。

這些年裡,長輩們一個個去世。

先是陸老夫人。

在陸昭瑗會說話,會叫太祖母的時候,她安詳的閉上瞭眼睛,溘然長逝。

享年,七十二。

她一走,莊老姨娘也大病一場,沒多久跟著去瞭。

莊老姨娘是已故老國公有名無實的妾,靠著先老太君的關系,才留在府中。老安國公去世後,陸老夫人傷懷瞭好長一段時間,莊老姨娘天天都來看她,兩個老人互相作伴,關系越發親近瞭。

陸老夫人這一走,還不到六十的莊老姨娘便倒下瞭,熬瞭兩個月,還是走瞭。

陸非離將她風光葬瞭。

她無兒無女,但陸府的小輩們,都為她披麻戴孝送行,這輩子也是無憾瞭。更值得一提的是,唐靜閑也來為她送終。

唐靜閑也四十多瞭,兒孫滿堂,日子過得還不錯。

她早年剛入國公府的時候動過些歪心思,險些走入歧途,虧得莊老姨娘耐心開導,她才頓悟嫁人。可以說,她有今日,全仗莊老姨娘大恩。靈前,除瞭孩子們,就她一個人哭得最為情真意切。

直到莊老姨娘下葬,她才離開。

又一年,季菀的繼父,蕭時病逝。周氏也病瞭一場,兒孫們孝敬,日日陪伴,幾個媳婦輪流伺候照顧,她也漸漸心情舒緩。可到底年紀大瞭,又熬瞭兩年,也去瞭。

之後那幾年,季菀的兩個舅舅,還有季傢伯父伯母,都相繼去世。

孩子們漸漸長大,她卻越發覺得寂寞起來。

近幾年,她越發思念遠在梓水的小女兒。對鏡梳妝的時候,看見鏡中自己白發越來越多,總是擔心哪一日自己也如長輩們那樣,老死病死,卻還是見不到小女兒一面。

大底是上天聽到瞭她的心聲,終於在她五十五歲這一年,心願得償。

陛下年紀大瞭,身體大不如前,兒子們來侍疾,他就忍不住自己還有一個兒子,遠在千裡之外。

於是他下瞭一道恩旨,讓恭王攜妻兒回京。

季菀得知這個消息,恍惚以為自己產生瞭幻聽。她看著身邊同樣耳鬢花白的丈夫,“阿鳶…要回來瞭?”

“是。”

陸非離握住她的手,“我們的女兒,馬上就要回京瞭。”

“回來瞭,終於要回來瞭…”季菀喃喃自語,念瞭好幾遍,又哭又笑,“阿鳶要回來瞭,我的阿鳶,終於要回來瞭…”

這一年,她的長孫女華姐兒出閣。

陸知鳶和晏子期入京那日,正好趕上華姐兒回門。

他們夫妻要趕進宮謝恩,回來的時候和陸知行陸知桓一道。

季菀剛喝瞭孫女孫女婿的敬茶,然後就聽下人說,五姑奶奶回來瞭。

她手上一顫,抬頭望過去。

三十歲的女兒,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騎馬裝,疾步而來,容顏已不如少時年輕,卻美麗依舊,像極瞭年輕時候的自己。

陸知鳶入瞭堂,猛的跪下。

“不孝女陸知鳶,拜見父親,拜見母親。”

她努力克制,卻仍掩不住哭腔。

季菀眼中含淚,臉上卻在笑。

“好,好,起來,都起來。”她顫顫的起身,去扶女兒,陸知鳶抬頭,滿臉淚花。

季菀看著她,不知怎的,眼淚嘩啦啦就落瞭下來。

她抱住女兒,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十四年瞭…十四年瞭…”

陸知鳶十六出嫁,今年三十,整整十四年。

母女倆抱頭痛哭,晏子卉,陸昭華,以及早年分傢的墨泠夫妻和特意趕回來的陸知曦,都忍不住紅瞭眼眶。

男人們不哭,目光卻都有動容之色。

陸非離站起來,拍拍妻子的肩,“好瞭,今日重逢,乃大喜,哭什麼?”

母女倆好容易分瞭開來,陸知鳶望著頭發已近全白的父親,又是一聲悲啼。

“父親…”

陸非離已是花甲之年,大半生風雨都挨過來瞭,年老瞭,卻受不住女兒一聲帶著哭腔的父親。

他眼中微含淚光,笑起來皺紋掩不住。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連說瞭兩遍。然後看向女婿晏子期,雖未言語,目光裡卻有認可滿意之色。

哭過以後,陸知鳶便將一雙兒女推至父母跟前。

“父親,母親,這是你們的外孫,慎哥兒和槿姐兒。”又對一雙兒女道:“快叫人。”

兄妹倆跪下來,乖巧的喚,“拜見外祖父,拜見外祖母。”

季菀含笑的目光掠過兩個外孫,突然定住。

她看著外孫女晏懷槿,怔怔的,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陸非離也是看得一怔。

這個孩子,和十二歲的季菀,太像瞭。

十二歲啊,那年季菀剛遇上陸非離。到的現在,兩人已走過大半生。

夫妻倆對視一眼,又各自一笑。

熱熱鬧鬧的晚宴過後,一傢人聚在一起說話,季菀拉著晏懷槿,問她有什麼愛好,書讀得如何,喜歡吃什麼。

晏懷槿一一回答。

第二天,女兒們都要各自離開。

分別十四年好不容易相見,陸知鳶依依不舍。季菀道:“都回京瞭,以後多的是機會見面。回去吧,等王府一切事宜安頓好瞭,再回傢。”

陸知鳶含淚點頭,又讓兩個孩子磕頭道別。

季菀目送他們一傢人離開,直至身影消失不見,才道:“那個孩子,今年也剛好十二歲呢。”

陸非離道:“當初你我秀山初遇,你也是這般年紀。”

季菀笑笑,“是啊。轉眼四十三年,我老瞭,頭發也快白完瞭,成瞭個又老又醜的老婆子。”

“不。”

陸非離握著她的手,道:“你依舊十二歲,可我已經六十瞭。”

季菀看著他老去的容顏,卻依舊溫柔的眉眼,輕輕道:“不,你應該是,十七歲。”

陸非離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四十三年歲月從他們的目光掠過,時光在一剎那倒退。斑斑皺紋隨著時光的倒退消失,滿頭白發化為青絲如墨。

那一年,她十二。

那一年,他十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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