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蹙眉道:“根據經驗,超畸體往往喜歡藏匿進狹小之處,這傢夥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地方?”
安隅輕搖頭,“進去就知道瞭。”
秦知律提醒道:“要盡快揪出超畸體。剛收到大腦的采樣結果,本次34區水蟻畸種感染性弱,侵襲目的是以聲波發動精神攻擊。聲波通過固體傳導,無法徹底隔絕。在超畸體的操縱下,受精神沖擊的人正在反復重置痛苦,已經有不少人在網絡上發佈自殺傾向言論。”
安隅看瞭一眼終端上的體征數字,生存值與精神力雙滿。
小章魚人難得地沒有工作,它一臉嚴肅,一隻觸手勾著馬克杯,三隻觸手在面包架上挑挑揀揀,剩下的觸手像吸盤一樣穩穩地盤在地面上。
安隅忍不住在面包架上戳瞭兩下,提示它選擇樸素的角落面包,看它聽話做出抉擇後才收起終端。
“明白。”他輕聲道。
他率先步入那片黑霧,空間劇烈翻轉,睜眼時,刺眼的白亮逐漸收斂,藏匿在舊物鋪中的裡空間緩緩揭下瞭面紗。
小隊站在一起,震撼地環視這巨大的空間。
這是一個極不規則的空間,四面八方都沒有清晰的棱角和分界,目之所及皆是白亮的空茫,不見邊界。
但這裡滿滿當當,各式各樣的鐘表、沙漏、發條和齒輪散落四處,有一些完全融合在一起,鑄造出巨型的時間載具,詭誕的形狀和龐大尺寸觸目驚心。
所有時間載具都是停擺狀態。
安隅向前踏出一步,激起一聲空茫的“嗒”聲,像秒針轉動。
通訊還在,但秦知律的聲音比正常時低瞭幾分,空間介質的形變讓聲音傳導也失真瞭。
“非生物體的超聚超畸現象,和植物種子博物館類似。34區的全部時間載具都融在一起,或者說,都被那個東西吸納瞭。”
眾人緩緩向白亮深處走,腳步聲在空間中激起無數重交錯的時針轉動音,回聲重重,讓人目眩耳鳴。
藍色閃蝶輕振蝶翼,小隊成員的精神力都在反復拉扯,隻有安隅的精神力不受侵擾。
“絕對感染抗性,絕對精神穩定。”炎低語道:“律千挑萬選,果然選擇瞭一個可怕的存在。”
“我已經無法在心中準確讀秒瞭。”流明輕聲問安隅,“你完全不受影響嗎?”
安隅唇角緊抿,許久才輕搖瞭下頭,“會很煩的。”
精神力穩定並不代表不受幹擾。他和別人一樣忍耐著眩暈,雖然不會產生時間錯亂感,但卻能清晰地意識到有個東西一直在試圖撥亂他的感知,就像孤兒院的那些噪音,讓他煩躁。
想喊停,想粗暴地讓這紛亂運轉的時間永恒死寂。
深處的時間載具逐漸減少瞭,但腳步引起的走字聲卻愈發紛亂。大傢徹底喪失瞭時間概念,流明在一分鐘內問瞭安隅四次“我們走瞭多久”,安瞟向體征數字的頻率幾乎可以按秒計算,寧釋放大藍閃蝶也失去瞭節奏,一會兒飛出一大團,一會兒又半天不動。
隻有炎還算正常,一條薔薇花藤從身後伸出,輕輕勾著流明的手腕。
幾分鐘後,超聚的時間載具徹底消失。
眾人停下腳步,震撼地看著面前鋪天蓋地的巨幕——
一個個小屏幕聚合在一起,就像排列好的電視機,彎曲著鋪滿瞭整個不規則的空間。他們回過頭,來時的路也消失瞭,頭上腳下,三百六十度全部鋪滿,小屏幕上映出形形色色的面龐,生老病死、歡笑痛苦,各自演繹。
一些屏幕已經灰掉瞭,還有一些屏幕正漸漸黯淡。
每塊屏幕後都有黑白兩根線纜伸出,白線匯聚向空間中心懸浮的中央屏,中央屏上沒有人,隻有一個不斷跳動的數字,黑線則匯聚向中央屏下一隻小小的黃銅沙漏,復古而神秘。
安隅緩緩轉瞭一圈,視線掠過那些屏幕,無數人的悲歡離合在金眸中交錯而過,最終,他看向中央屏和下方的沙漏。
“原來如此。”
安木然地看瞭他一眼,寧問道:“什麼?”
安隅抬手指向腳下斜前方的一塊屏幕,因水蟻被困在傢中的孕婦剛剛分娩,屏幕的主人是孩子父親,他一臉欣喜地抱起新生兒,但就在那一剎那,畫面突然定格。
緊接著,如同進度條被迅速向後拖動一般,畫面一閃而過,當他再動起來時,孩子還在懷裡,但他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他呆瞭好一會兒,才茫然地抱著孩子晃瞭起來。
流明恍然道:“和雜貨鋪老板相同的遭遇。”
安隅隨即指向那塊屏幕後的白線,一簇光點在白線中迅速向上湧動,轉眼便匯入瞭中央屏。
中央屏上的數字增加瞭。
安隅輕聲說,“掠奪個體快樂的時間,將這些碎片積攢起來,匯入中央控制臺。”
寧問,“被掠奪的人會短命嗎?”
安隅想瞭想,“應該會。但超畸體很聰明,每次隻切走幾天甚至幾小時,人們就不會察覺。”
他頓瞭頓,又重新看向中央屏上的數字,“餌城近百萬人,每人手裡偷一點,匯聚成這個龐大的時間池。”
如果全部挪作己用,近乎永生。
話音剛落,齒輪轉動聲響起,沙漏緩緩倒置。
就在他們面前的幾塊屏幕突然發生畫面倒退,重新放映時,剛從水蟻精神幹擾中平息下來的人又痛苦地捂住瞭頭。
與此同時,中央屏上的時間減少瞭一些。
安隅瞳孔輕縮,“沙漏每次倒置,會讓一些人的時間重置,但是要消耗中央控制臺裡積累的時間。”
秦知律冷道:“看來這位超畸體並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時間逆轉能力,它隻是對時間再分配,以折磨34區人為目的。”
安隅“嗯”瞭一聲,“這印證瞭您從前的推斷,時間加速很容易,停滯很難,逆流幾乎不可能。”
他回過身,看向一塊彎曲的屏幕,“這裡有一塊不該亮著的屏幕。”
勞醫生的屏幕。
勞醫生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但在屏幕中,他仍坐在病房床上,右手拿著木勺將飯盒裡的梨塊往嘴裡填,左手在床沿上規律地敲擊著。
窗外暴雨瓢潑,水蟻畸種兇狠地撞擊著窗玻璃,但他面色平靜,緩慢享用早餐。
畫面上有水蟻,盒飯內容也變瞭,這不是回放。
炎道:“再找一下鐘刻的屏幕。主城,請求傳輸鐘刻照片。”
上峰接入頻道,“立即為您發送。由於通訊受擾,速度可能較慢,請稍等。”
安隅在勞醫生的記憶中見過鐘刻,他仰起頭,視線迅速移動。
頻道裡漸漸傳來嘈雜低語,黑塔、大腦、尖塔均已接入,五個人的記錄儀迅速旋轉鏡頭,所有人都在大屏幕前幫著尋找鐘刻。
安隅率先搖頭,“沒有,隻可能在熄滅的屏幕裡。”
“這符合鐘刻死亡的事實。”一位上峰說道:“鐘刻的臨床死亡和屍體焚化都有記錄可查,但勞醫生不久前死在醫院,目前醫院已脫離監控,不排除他假死。”
頂峰開口道:“時間控制臺的作用是時間再分配,折磨34區人隻是附帶的罪惡遊戲,控制臺誕生最初的目的應該是掠奪他人時間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他沉思片刻,“醫生和鐘刻都有嫌疑,直覺上,醫生的屏幕很可能是陷阱。”
安隅盯著勞醫生的屏幕,“但這個陷阱似乎也是唯一可循的線索。”他的瞳孔隨著呼吸輕輕收縮著,“是陷阱也必須去踩,踩上去才知道獵人的刀在哪。”
頻道裡,上峰們的低聲討論交織在一起,黑塔在猶豫,34區的故障是否值得拿角落去冒險。
安隅安靜等待結果。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被打上瞭至高重要和重點保護的標簽,但那十八年的賤民生活分明猶在昨日。
“去吧。”秦知律忽然說。
頻道裡瞬間安靜,不等上峰反應,安隅已經道“是”,抬手關掉瞭公頻。
炎和流明跟上來,安寧守立背後。
每個屏幕都盛放著另一個時空,或者說,另一個人的生命。
向醫生的屏幕靠近時,安隅能感到一股時空引力,其他屏幕都沒有。陷阱儼然正向他筆直地鋪開紅毯,期待他的靠近。
他神色平和,步入那陷阱。
……
……
咔嗒。
勞醫生扣上瞭飯盒,單手拿著空飯盒和木勺走出瞭病房。
四樓一片死寂,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鬱得讓他幹嘔,他卻在幹嘔時忽然笑瞭兩聲,像想到什麼滑稽的場景,一邊嗆咳著一邊還不忘繼續“嗒、嗒、嗒”地數著。
地上倒著幾具屍體,身上的膿皰爆破後,留下瞭醜陋的屍瘡。
護士早都死沒影瞭,他獨自把飯盒送到盥洗室,然後回到瞭備藥間。
“嗒,嗒,嗒……”
頻率始終沒變,但他的語調卻變得輕快起來,像在唱歌一樣。
小女孩死在檢查床上,倒在地上的備藥架下也有星星點點的血,是他的血。他擼起袖子,看著自己身上膿皰爆破後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已經幹癟結痂,仿佛不過是起瞭個水痘。
“C4720,D792A8,是對的!”他突然換成用輕扣手指的方式計數,跳起來指著小女孩笑著大聲叫,“但是少瞭一種,還要搭上B1825X,才能徹底抑制受體細胞酶活性,切斷感染進程!”他沖上去大力揉捏著小女孩已經腫脹變形的臉,憐愛道:“寶貝,謝謝你,B1825X是很基礎的藥劑,猛的是前兩個,我不敢拿自己試,還好四樓除我之外還有你一個感染初期的幸運兒!你和鐘刻一樣好命,註定成為偉大藥劑的開路者!”
他高興地在房間裡唱起歌來,像個老頑童,“嗒、嗒、嗒”地蹦到窗邊。一隻水蟻從外面“嘭”地砸到玻璃上,詭譎的聲波透過墻壁和地板傳瞭進來,他隨即痛苦地捂著太陽穴蹲下,身子微微抽搐。
但抽搐中,他突然抑制不住般地大笑出聲,“主城來的那幾個蠢貨!”
他一邊笑著一邊躺倒在地上的血泊裡,放松地攤開身體,閉上瞭眼,繼續輕念道:“嗒、嗒、嗒。”
過瞭許久,水蟻走瞭,他才忽然睜開眼,眼神清明至極。
嗓子已經啞瞭,他又換回用扣手指的方式計數,那雙凹陷的眼望向外面的大雨,喃喃道:“那幾個蠢東西怎麼好像找到入口瞭……”
他猛地起身,踏著一地血水肉糜飛奔出醫院,在暴雨中撬開一輛車門,一路油門狂飆,腦袋在風擋玻璃上磕得頭破血流,卻渾不在意。
直到沖入鐘記舊物,他對著鋼琴後露出的空間邊界冷笑一聲,“果然如此。進去就別出來瞭,困死在34區賤狗的時間裡吧,上百萬個時空,好好品味。”
他說著便拿起節拍器,瞟瞭眼停在刻度60的遊碼,又擰瞭兩下發條。
擺針一左一右地搖擺起來,他的手指隨著鐘擺的節拍輕輕扣動,擺針靜止時,他自然地開口銜接上。
“嗒、嗒、嗒、嗒……”
他唱著計數,興奮地盯著鋼琴後的空間入口緩緩關閉,而後隨手掀開琴凳,從裡面拿出一個相框。
鐘刻的黑白遺照。
他歡快地叩著左手食指,右手拇指輕輕撫過鐘刻的臉頰,閉上眼,腦海中回憶起鐘刻死前的場景。
氧氣罩後的少年奄奄一息地盯著他看,在監護儀器呆板的聲音中,那雙眸中流淌著絕望,鐘刻輕輕伸出手,勾住瞭他的手指。
無聲的哀求。
他低下頭,笑容滿面道:“註定在瘟疫中死去的人,痛苦是命運早就寫下的設定,別白白擁有快樂時光,留出來,留給那些能從瘟疫中逃生的幸運兒吧。放心,無論34區多麼傷亡慘重,災厄停歇後,它總會復蘇。我會一直做好這個幫助重新分配時間,帶人們打敗瘟疫,迎接光明的人。”
意識從“嗒、嗒、嗒”的吟唱中抽離。
安隅睜開眼,仍舊站在醫生的屏幕前,屏幕上,醫生還坐在病床前,一邊和窗外發瘋的水蟻畸種對峙著,一邊平靜地舀著梨塊往嘴裡送。
按照客觀世界時間推算,這個畫面應該發生在一兩小時前,卻被屏幕反復重置播放。如果不將意識融入勞醫生的時空,永遠無法得知後面發生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