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看完,回去睡瞭。”
話語強硬,但聲音卻柔和瞭很多。
白雨不動聲色地側瞭下身,專註地看著21的反應。過瞭好幾秒鐘,趴在桌上的人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仰頭望著面前高大的身影。
“長官……”21很不盡興地偷偷瞟著被挪遠的終端——
雲島上,秦知律面無表情道:“我能不能不看這些?凌秋沒教過我對賬。”
面包店裡,21視線從終端上收回,打瞭個哈欠,“我能不看這些嗎?凌秋沒教過。”
716挑瞭下眉,無奈地又把終端還給他,“那就直接拒絕你員工的要求,求我幹什麼?”
雲島上,秦知律繼續毫無感情地回應:“我說不過她。”
21嘆瞭一口氣,小小聲嘟囔:“說不過她。”
白雨噗嗤地笑瞭,轉回頭對許雙雙小聲道:“看來八卦貼沒說錯。”
“啊?”許雙雙茫然,“八卦貼還說什麼瞭?”
“說面包店老板是個怪胎,隻對生人冷漠,但在熟人面前很溫順很好欺負的。”白雨拎過面包,朝她擠擠眼,“走啦,明天再來。”
風鈴輕動,店門開合,兩個提著面包的女孩挽著彼此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沙發上的21深吸一口氣,立即蹭進角落抱住瞭膝蓋。
“謝謝您,長官。”他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我的確能感覺到她的觀察,她剛才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秦知律還沒打完字,就見716坐在瞭21身邊,低聲安慰道:“她確實在觀察你,但你表現得很好,毫無破綻。”
21抬起頭,“是嗎?我隻復讀瞭長官的兩句話。”
716點頭微笑,抬手在21頭上方虛捏瞭一下,像在捏不存在的兔耳朵,“雖然隻有兩句話,但足夠莫梨做出判斷。畢竟你從原始數據裡絕對不會學習到撒嬌,但安隅卻對此駕輕就熟。”
21茫然,“剛才那兩句話,是撒嬌?”
與此同時。
安隅瞪大眼睛看著秦知律,“我會撒嬌?”
秦知律關閉瞭監測現實世界的畫面,繼續往前走,不作答。
安隅蹦著追上去,“我會撒嬌嗎?”
“不然呢。”秦知律語氣淡淡的,瞟他一眼,“剛才的對話,不是向長官撒嬌,還能是什麼?”
安隅茫然,“可剛才那兩句話是您杜撰——”
“那如果真的換你坐在店裡呢?”秦知律神色平靜,還朝他挑瞭下眉,“你會怎麼說?”
“我會……”安隅一下子卡住。
不得不說,秦知律精準拿捏瞭他的言行模式,如果是他本人,確實極有可能作出完全一致的反應。但……安隅低頭使勁揉瞭揉毛乎乎的臉,“這是撒嬌嗎?”
“是的,這就是撒嬌。”秦知律頓瞭下之後又說道:“別焦慮,早在53區你就有大量撒嬌記錄,雖然我至今仍難分辨那究竟是自然反應還是刻意表演。”
安隅:“……我很抱歉,想不起來瞭。”
秦知律沒吭聲,隻是又捉起瞭他的爪子,還勾瞭勾唇角。
長官總能突然長出很多很多壞心眼。安隅心想。
他被捉住爪子往前走瞭幾步,又問道:“所以21沒有學會撒……這種溝通模式嗎?”
“當然沒有,我並沒有喂你撒嬌的數據給它。”秦知律理所應當地答道:“它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張白紙,內在並不偷藏著任何自大、狡猾、和自以為是的小伎倆。”
安隅:“……我用它白紙般的大腦聽懂瞭您在罵我。”
秦知律唇邊的弧度更深,“你誤會瞭,它隻是人性如同白紙,但大腦卻很聰明——在這點上還原瞭你的屬性。”
“……”
安隅並沒有感覺到這腦子好用,但他已經不想和秦知律爭辯瞭,隻好機械地查看大腦排查出的那張名單。
4人中的第1個是一位青年大提琴演奏者。
“弗朗茨·瓊斯,男性,35歲,4個月前因突發腦溢血死亡。他是非常有才華的演奏者,30歲前一直活躍登臺,但因車禍坐上輪椅,隨即淡出公眾視野。資料顯示他性格安靜沉穩,車禍五年來深居簡出,收瞭兩個學生。”秦知律迅速提煉著資料,“生活安穩低調,活動范圍受限,社會關系簡單,最重要的是,癱瘓能很好地掩飾他負荷冗餘代碼引起的運算緩慢,因此他被莫梨選中存儲核代碼備份的可能性最大。”
大腦無法定位弗朗茨的AI身在何處,但他很好找——秦知律和安隅來到他生前居住的片區,按照從前的習慣,他每晚9到11點都會在樓下的咖啡酒吧和學生聊天。
安隅站在酒吧門前,身後的秦知律伸出一隻觸手,輕柔地替他拉開瞭門。
輕音樂與白噪般的交談聲在昏暗的室內交織,安隅聞不到任何氣味,但腦子裡卻鉆出瞭一個認知——這個空間裡繚繞著酒香與奶酪、煙草的氣息。
這是AI特有的生存體驗。
安隅一眼沒有掃到任何坐輪椅的人。二人來到吧臺前,服務生迅速瞄過秦知律的觸手和穿著,上前問候道:“二位,喝點什麼?”
秦知律為自己點瞭威士忌,為安隅點瞭一杯咖啡。
皮手套捏起酒杯,他將烈酒一飲而盡,將空酒杯推回服務生,很快,服務生又倒上酒推瞭過來。
安隅垂眸看著自己那杯,低聲問,“您能品嘗出味道嗎?”
“不能。”秦知律回答得很幹脆,目光在酒館內逡巡。
安隅低頭啜瞭一口咖啡,腦子裡立即鉆出“苦澀香醇”四個字,但舌尖果然沒有任何感知。
“AI沒有嗅覺和味覺,但飲酒後,身體仍舊會進入微醺的放松狀態。”秦知律仰頭灌下瞭第二杯酒,酒杯輕朝角落一指,“在那邊。”
他眉心微蹙,又將空酒杯推回服務生,低聲道:“看來不是他瞭。”
角落裡的男青年正是弗朗茨,身邊圍坐的眾人中正有資料裡的那兩位學生。
但弗朗茨沒有坐輪椅。他隻拄著一根拐杖,站在人群中侃侃而談,雖然談吐溫和,但不難感知到言語敏捷,思維活躍。
很快,716傳回瞭訊息。
-抱歉,大腦剛剛查詢到,弗朗茨死亡前一個月與25區一名骨科醫生有幾次視頻通話,腦溢血前兩天,他預訂瞭前往25區的擺渡車票。看來AI推算他此時已經手術成功,擺脫瞭癱瘓命運。
安隅嘆氣,隻好低頭把咖啡喝光,又嚼瞭塊沒味道的酒心巧克力。
臨走時,秦知律習慣性地要多買些巧克力給他備著,但安隅卻按下瞭長官付款的卡。
“沒味。”他湊在秦知律耳邊小聲說,“不想吃瞭。”
監控畫面顯示,21已經和716一起回到瞭尖塔。由於這次互換是高度機密,他們必須瞞過尖塔的所有守序者,因此回去後便直奔頂層,716連著拒絕瞭好幾個高層守序者的匯報申請。
21對安隅的臥室並不熟悉,一天內接觸過多陌生的人類更讓他格外焦慮,他縮在墻角不吭聲,716便拿瞭人類的面包去哄他。
畫面中,在咀嚼到面包的一剎那,那雙金眸亮瞭起來。
秦知律打量著監控畫面,“在這方面21確實和你一模一樣。”
安隅沒反應過來,“什麼?”
“吃到面包時,亮如晨暉。”秦知律輕聲道。
“是不是很美味?”716淡笑著也坐在地上,和21挨在一起。他從那塊面包上撕下一角丟進嘴裡,“真實的進食感非常美妙,人類所擁有的最樸素的東西,卻是我們窮盡算力與想象力都無法獲得的體驗。”
21大口大口迅猛地咬著面包,直到面包隻剩下最後一小塊,他猶豫瞭一下,把那一小塊遞給瞭716,低聲道:“品嘗到味道後,我好像更相信這個東西能維系我的生存瞭。這不再是從數據中獲得的認知,而是自己產生的信念。”
716笑著把那一小塊面包喂回他嘴邊,“吃吧,在安隅這裡不愁面包吃。”
安隅看瞭監控好半天。716和21的相處比他想象中順暢很多,但這種順暢完全來自716的主動,他比秦知律性格外放的特點在21面前格外明顯。
秦知律的聲音打斷瞭他的思緒,“你可能又要去見凌秋瞭。”
安隅錯愕抬頭,“嗯?”
“第2個目標叫邵同,和凌秋同一屆,具備與凌秋相似的一切特征,死於六個月前——轉正為軍士後的第二個清掃任務中。”秦知律把照片給安隅看,“這人就在剛才凌秋帶領的隊伍中,極大概率明晚同一時間還會出現在面包店裡,明天再留意判斷下。第3個目標是老熟人,死在53區任務中的克裡斯少校,我估計他現在應該是凌秋的直系下屬或平級同事,明天你可以從凌秋那裡旁敲側擊下。”
大腦傳來瞭一張新兵營訓練照,雖然對焦給瞭邵同,但角落裡竟也有一個模糊的凌秋的影子。
凌秋側對鏡頭,訓練服外套搭在肩上,正指著遠處吆喝著什麼。
安隅瞟瞭一眼那個身影,垂眸說道:“不能再見瞭,長官。”
秦知律動作遲疑瞭下,“不想去?”
安隅看著地上那兩道垂耳的影子。
凌秋的笑容比記憶中更明烈,隻看一眼,就深深地刻在瞭腦子裡。
“我可以平和地一次次回憶他的死亡,但不想再看見他活生生地站在面前瞭。”他聽見自己低聲說,“他買的芝士酸種面包我已經吃到瞭,不再見瞭吧。我不想再擁有這些幸福的錯覺。”
這是安隅第一次拒絕長官的任務指令。
他低頭瞭許久,直到聽到皮手套窸窣的摩擦聲——秦知律並沒有責怪,隻是摘下手套,手心輕輕覆在他的頭上,又加力揉瞭兩下,“那就分頭行動。明晚我去面包店外,你去大腦,4號目標是一位死於試驗體失控的研究員,你負責排查他。”
安隅抬起頭,“我要怎麼去大腦?”
他忍不住伸出自己毛絨絨的兩隻圓爪子,“大腦是隨便一隻兔子想進就能進的嗎?我一定會被試驗室抓去做基因註射……”
秦知律笑瞭,“隨便一隻兔子不可以,但你可以。”
安隅愣瞭好幾秒,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從口袋中翻搗出自己的主城ID。
ID右下角竟然有三個熟悉的金屬暗紋。
“一隻社會性極弱,智商很高,愛錢和面包的垂耳兔。在主城初來乍到,但卻有著神秘的上層背景,權限等同於主城核心決策人物,能自由進出黑塔、大腦、尖塔。”秦知律背誦般說著自己當初給垂耳兔隨手設置的資料,“某種意義上,21在這座賽博主城的權限,比你在真實人類主城的權限還要高。”
安隅抬頭仰望著秦知律,三瓣嘴緩緩張出一個小小的圓。
“您對21真是太好瞭。”
秦知律又揉瞭一把他毛絨絨的腦袋,“設置AI時想著它在AI世界可沒有長官罩,幹脆讓它自己強一點,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
*
夜幕降臨,安隅和秦知律回到瞭716的住處。
根據安隅的設置,這是主城中心的一間小公寓,裡面的一應設施和裝修風格都按照秦知律真實的喜好。
“這幾天就住這裡吧。”秦知律理所當然地說道:“大空間會讓21不安,我給它設置的住處在我房間角落裡一個很小的帳篷,我們現在過去很費時間。”
安隅抱著被子思索瞭很久,“隻有一個很小的帳篷,那716之前去21傢串門是怎麼住的?”
秦知律將自己的被子丟到沙發上,“沒住。它確實向我發出瞭幾次留宿申請,但我都拒絕瞭。”
“……哦。”
深夜。
晚上的幾杯烈酒讓沙發上的秦知律順利入眠,但安隅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小時後,他睜開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