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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高挑的身影穿越風雪,從空曠街道的另一邊走來。
西耶那穿著雪白的大衣、獵褲和靴,如果不是那頭深灰的長發,她幾乎能徹底隱匿在霜雪中。她雙手插在兜裡,低頭疾行。
安隅納悶道:“您可以感知到她?”
“靠近時可以。”秦知律視線掃過桌上那幅畫,“也許是同類感知。”
安隅倏然想起西耶那門上的掛畫——和大片羊血分離開的一小塊。
“長官……”
“噓。”秦知律食指抵在他唇上輕輕按瞭按,“先看她要幹什麼。”
西耶那直奔房子而來,轉眼便到近處,她正打算穿越街道,腳下卻忽然一頓。
風雪呼嘯依舊,她卻停在原地仔細聽著什麼,片刻後,猛地轉過身直接進瞭旁邊的店面。
那是一傢獵具維修店,門頭很小,店門被大力拉開,裡面一覽無餘。
冰天雪地,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裸著上身背對門站著,松弛的皮上結滿深灰色毛綹,耳朵上緣尖銳,兩腿纖細,大臂卻格外粗壯。
安隅見過太多和他相似的體貌,來自豺狼的基因。
這是一個生物畸變者,在99區或許已經算少數群體。
風雪灌進門,老頭身子沒動,隻是生硬地側過瞭頭。
蔣梟的記錄儀悄無聲息地飛到門口,捕捉到那個沙啞的嗓音。
“西耶那老板?好幾天沒見您瞭,您去哪瞭?”
“我路過來看看你。”西耶那聲音冷傲,不答反問道:“你怎麼不轉過來?”
“我在換衣服,您突然進來嚇瞭我一跳。”那個老人嘆氣,“我們平時沒說過幾句話,您怎麼想起來看我瞭。”
“哦?”西耶那笑聲中劃過一絲譏誚,“不是您先在門後用槍口瞄準我的嗎?我以為那是獨特的招呼方式。”
話音剛落,老人猛地轉過身,把藏在胸前的長桿狙擊槍往桌上一掄,大臂頃刻間又脹大數倍,充盈的血管在皮下爆裂,指尖綻放出鋒利的指甲來。他身子下蹲,迅疾地躍起,一爪拍向西耶那!
西耶那往旁邊閃開,肩膀處的大衣卻還是被抓破瞭,毛絮紛飛,被切開的皮肉迅速洇出血來。
安隅盯著她的腿——躲避時,她的下半身紋絲不動,故意讓對方得手。
鏡頭裡,西耶那不動反笑,她一把扯斷那條殘袖——女人手臂的肌纖維天生細而長,可轉眼間,白皙的皮膚下開始膨脹隆起,鋒利的指甲從指尖生長而出。
老頭震驚得往後退瞭一步,不遠處的蔣梟也遲疑道:“律……”
“你走近點,反正她已經發現你瞭。”秦知律的聲音毫無意外,“把你的終端靠近她。”
就在蔣梟靠近門口的功夫,西耶那冷笑著破解瞭老頭的第二次進攻,她將他掄倒在地,馬靴用力一踏,蹬著那顆腦袋,彎腰用利爪切斷瞭喉嚨。
老頭的身體還在瀕死抽搐,這一次,西耶那的爪尖徑直刺入瞭他的胸膛——
幾秒後,老頭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瘋狂鼓動,顏色詭譎的種子拱破皮膚而出,轉眼又萎縮回去,他的頸側生出鱗片,很快又覆上羽毛,千奇百怪的體征在他身上變化莫測,轉眼間,全身的血管和皮膚一齊爆裂,像有人將一桶鮮血潑灑在地,瞬間便將維修鋪的地板都淹沒瞭。
西耶那深嗅著空氣中濃鬱的血腥,肌肉和利爪緩緩消去,又恢復瞭女人尋常的體貌。
而後她抬起頭,與站在門口的蔣梟對視。
“嗨。”她挑瞭下眉,隨手把老頭丟在櫃臺上的狙擊槍背在肩上,“你好啊,剛才我們在工廠見過,八爪蛇先生。”
蔣梟皺眉,“八爪蛇?”
還沒等到西耶那解釋,他的終端就已經開始警示閃爍——探測到陌生的超高基因熵生物,數值突破三十萬,持續飆升中。
蔣梟皺眉不可思議地瞪著西耶那,“律……她該不會是……”
閣樓之上,秦知律放下瞭簾佈。
“她的能力你應該很熟悉才對。獲取性基因表達、基因感染,以及可預見的——不久之後基因熵爆表。”
他回頭又看向那幅畫,“看起來,第二個我出現瞭。”
第90章95區重現·90
秦知律用安隅腕上的繃帶包紮瞭傷得最重的左臂,包紮過程中傷口又開始滴血,順著閣樓木地板的縫隙,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索性用刀徹底刮掉瞭沾上火藥粉末的部分,留下深而鮮紅的創口。
西耶那看著他處理傷口,說道:“您與年少時比變化很大,看來黑塔這些年沒有刻意經營人設,您的確像傳說中那樣冰冷又危險,這種氣質讓您更具魅力瞭。”
她說著挑逗的話,但那雙英氣逼人的明眸中卻毫無笑意,“當年研究員們稱您為極端異常,可直到今天我才算開瞭眼界。剛才那場屠殺,您的戰場能力實在讓人難忘。”
秦知律抬眸掃瞭她一眼,“不久之後,你也會和我一樣。”
“我?我隻是一塊殘缺的碎片,僥幸能折射些許神明的暉光罷瞭。”西耶那略顯遺憾地搖頭,“獲取性基因表達並不總能成功,十次裡總會失敗五到六次。理論上,高基因熵明明應該更趨近穩態,可隨著基因積累,我卻感到越來越混亂,逐漸難以駕馭自己擁有的基因。相信您沒有遇到過這些阻礙吧。”
秦知律有些意外,“確實沒有。”
“看,這就是神明與碎片的差異,管中窺豹得見一斑,您是豹,而我隻是豹身上的一顆斑。”
秦知律凝視著她,開門見山地問道:“99區到底發生瞭什麼?”
西耶那拾起桌上燒成半截的蠟燭,靠近那卷羊皮畫,低聲道:“也許一切都源於這幅畫。”
“狄斯夫上校失蹤前剛好在我店裡喝酒。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他從采集廠巡邏回來,點瞭半打白蘭地,一隻烤牛腿三明治,坐在店裡和獵隊聊天。到後半夜,其他人都走瞭,隻剩上校一個醉倒在桌上,我本打算推他上樓睡,郵遞員卻突然跑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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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終於找到您瞭。”郵遞員從門口探進個腦袋,揮舞著抖落大信封上的積雪,“有您的文件,麻煩簽收一下!”
狄斯夫從桌上撐起身,醉眼迷蒙地看著那厚得反常的信封,罵瞭一句該死,“這麼晚瞭,怎麼不送到駐軍中心?”
郵遞員打著哈欠,“駐軍中心和您傢裡我都去過瞭,這是主城急件,寄送者要求立即派送到本人手中。”
狄斯夫立即起身,“主城?”
西耶那把最後一個三明治送給瞭郵遞員,關店門時卻見狄斯夫正張肩拔背地站在桌旁檢查信件,那雙鷹隼般的眼中已毫無醉態,他凝重地自語道:“主城怎麼會用這種方式聯絡……”
西耶那笑著打趣,“快三十年瞭,您還和駐守第一天那樣嚴謹。”
“你我都經歷過那場詭異的浩劫,我們比這裡的任何人都瞭解,這些年來黑塔是活在怎樣的恐懼和高壓之下。”狄斯夫語氣沉重,把信封各個角落都摸索瞭一遍,“沒有黑塔水印,也不是軍部來函……”
“或許是大腦?研究員們辦事比較自由。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大腦網絡癱瘓,我的研究員就把我那場體檢的數據抄在餐巾紙上,讓送餐的勤務兵捎去黑塔……”西耶那邊笑邊探頭往信封上看瞭一眼,狄斯剛好從裡面扯出一卷沉甸甸的羊皮,他一手揮動著把羊皮展開,另一手隨意把信封往桌上一丟。
西耶那愣瞭愣,“您怎麼是這個表情?”
“上校?”
“上校,您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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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耶那看著跳躍的燭光,“我從前聽人說‘嚇得臉褪色’,總以為是誇張說辭,但那晚,我親眼看見上校臉上的血色一層一層褪下去,比鬼都可怕,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我一度以為他醉得中風發作,正要扶他,他卻抓起羊皮畫和信封就沖瞭出去,怎麼喊也不回頭……”
秦知律問道:“你沒追上去嗎?”
“我以為是主城出大事瞭,我不想聽到那些災厄,所以沒追。但我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到上校,而後,99區的異常便接踵而來。先是上校發瘋失蹤,然後霜雪突襲,越來越多的人被夢境捕獲,詭異的畸變侵入瞭每一個在夢中出賣靈魂的人,我的夥伴也喪命於此。而我,我的門上被掛瞭一幅類似的羊皮紙——”西耶那說著皺起眉,目光有些擔憂,“就像被打瞭標記的下一個受害者。那時我還完全猜不透羊皮畫的含義,隻能聽從直覺先躲瞭起來。”
蔣梟問:“你有沒有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信息?”
西耶那嘆氣,“有主城郵戳,但沒有文字署名。上校抓起它跑出去時,我看到那上面畫著一隻眼睛。”
安隅心頭一動,點開詩人第二張畫的照片,“是這樣的眼睛嗎?”
蒼穹之上,數不清的眼睛開開合合。
“對!”西耶那驚訝地指向中間那隻,“和這隻一模一樣。這是什麼畫?”
她指著的剛好是畫上睜開得最徹底的一隻眼,它直白地盯著看畫的人,帶著某種洞察而詭譎的意味,看久瞭讓人感覺很不好。
安隅思忖道:“引起99區災厄的羊皮畫竟然出自詩人,他故意把它寄給狄斯夫上校……”
“當年狄斯夫蓋這個房子想要掩蓋的東西,或許正和這幅畫上的圖案一樣。”秦知律重新端詳起畫,繼續盤問西耶那:“你的夥伴是怎麼死的?”
“他睡在我樓上,那天晚上我突然聽到天花板撞擊聲,跑上去卻見他在地上翻滾,像是夢魘瞭,他表情猙獰地往外跑,我一直追,等我追到他時,他已經倒在地上嘔血……他大概死於某種精神詛咒,死之前他告訴我,在夢裡不要歸依任何人,但也不要殺死那個誘導者,否則我就是下一個他。”
蔣梟驚訝,“你是說,他不僅沒有交出信仰,還在夢裡試圖殺掉對方?好可怕的精神力。”
“西耶那的夥伴是嚴格篩選出的精神穩定性最強的軍人,沒想到這反而害死瞭他自己。”秦知律凝視著畫面,低語道:“上校失蹤,夥伴抵抗夢境死亡,而這幅畫卻離奇地又回到瞭教團活動室……”
“這是一幅被詛咒的畫,它觸發瞭我的覺醒,也觸發瞭上校的詭異。上校應該就是幕後的超畸體,他很想殺死我,我藏起來這幾天,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會突然沖我動手。”
秦知律盯著她,“你剛才說已經知道瞭畫的含義?”
“或許。”西耶那頓瞭頓,“我也做瞭夢,夢裡的聲音對我說,我和他都是拼圖的一部分,理應彼此依靠。”
“拼圖?”
西耶那指向那幅畫,“神明在時空中散漫彷徨,因偶然踏入深淵沉睡。祂龐大的身體破碎瞭:秩序與混沌、能力與認知相互分離,正如曾經從一團混沌中分化的天和地那樣。隻是世界終將融回一體,再消弭於一團熱寂,可祂卻因混沌的一意孤行而永遠無法蘇醒。”
西耶那停頓瞭片刻,看著畫角落裡那一小塊分離的羊血出神,“雖然我不能完全理解這個夢的意思,但我猜自己屬於混沌體的一部分,是一塊意外掉下的小碎片。我甚至在想,這些年來先後覺醒的超畸體,或許也都是混沌體的一部分,隻是它們更加微小,就像碎屑粉末一樣,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因為微小,所以也更快覺醒,成為瞭這些年來愈演愈烈的畸變之源。”
無人應聲,閣樓裡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西耶那自嘲地扯瞭扯嘴角,“當然,這隻是我根據夢的誘導胡亂推測,我倒是問過一些居民,他們夢裡的誘導者都是熟悉的人,唯獨我夢裡那個聲音沒有身份。”
安隅忽然抬眸道:“那是因為他們的夢來自超畸體,而你的夢來自畫這幅畫的人。這種神叨叨的口吻實在太令人熟悉瞭,你夢裡的聲音——”他隨便點開一條詩人從前夜禱的視頻,“是不是他?”
西耶那隻聽瞭兩句就愕然點頭,“他是誰?”
安隅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秦知律迅速向黑塔傳送瞭一條簡短的消息。
“立即逮捕詩人。”
“長官。”安隅猶豫道:“如果詩人把這則寓言告訴黑塔,黑塔會猜忌您……”
“顧不上那些瞭。”秦知律攥起那幅羊皮紙,“我們太小看他瞭,他不僅有超自然的認知力,還用一幅畫喚醒瞭沉睡二十多年的西耶那和狄斯夫,這種能力幾乎已經與詛咒無異,這個人絕對不能留在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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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峰說,詩人失蹤瞭……”
蔣梟的臉色因憤怒而白得發青,襯得那雙紅瞳好似在燃燒,他咬牙切齒道:“一個雙腿殘疾的大活人竟然就這樣消失瞭。黑塔把他軟禁在教堂裡,派人專門盯著,結果不僅讓他偷偷寄出違規信件,連他什麼時候跑的都查不清楚。”
西耶那不可思議道:“這怎麼可能?黑塔想防住的人,插翅也難逃。”
“也許他真的插翅瞭吧。”秦知律低語著,看向西耶那,“你藏瞭這麼多天,有找到狄斯夫的線索嗎?”
西耶那搖頭,“這些天我把99區各個角落都翻瞭個遍,他就像人間蒸發瞭一樣。現在99區裡受蠱惑的信徒們對我惡意很重,為瞭找他,我已經數不清和人死戰過多少次瞭。”
“他的人一直在主動攻擊你?”秦知律皺眉盯著她,過一會兒才又問,“那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和我們匯合?”
“我能感知到你。”西耶那有些無奈地把大衣脫下來往凳子上一扔,“別忘瞭,我是你的同類。也許你對我的感知很弱,因為我太微小瞭。但在我眼裡,你的存在感卻很強。當你們踏上99區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有感覺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