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皺眉道:“你說什麼?”
“人類勝利與否與我無關。我隻是要找到他,把他帶回去,僅此而已。”流明目光灼灼地盯著遠處的迷霧,“我有預感,我們離他不遠瞭。”
泥漿流淌的粘稠聲變得刺耳,那些詭秘的濕重的喘息仿佛就貼在耳邊,讓人汗毛倒豎,但流明的目光卻愈發犀利冷銳。越往他引領的方向走,沖擊過來的泥鞭就越兇猛,比他們剛降落時更難纏。
綿延不絕的聲波從流明豎起的衣領下擴散出,受到幹擾的泥鞭在空中錯亂揮舞,抽打起漫天飛濺的污泥。而他就在泥陣中迅速穿梭,飛濺的泥漿將衣服抽割得襤褸破碎,傷口的鮮血也混入瞭污泥,終端在精神力和生存值大幅下降的兩種警報中反復切換,但他卻無動於衷,反而將終端從口袋中掏出,幹凈利落地向下一拋——
終端投入沼澤,迅速下沉。
眠對流明的終端有印象,那是他來尖塔第一天炎親自定制的。終端背後鑲嵌著紅寶石拼貼的一隻小小血雀。
他渾身裝備都來自炎的專門定制,昂貴得令人發指,但他卻對此嗤之以鼻,哪怕是現在,他也隻冷冰冰地看著終端被污泥吞沒,毫無痛心的神色。
但不知為何,眠卻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重重刺瞭一下。
泥鞭的攻擊太瘋狂瞭,她很難接近流明,不然她很想對流明說:其實你可以說出來的。
告訴身邊人,你很擔心他,你希望他回來,說出口會好受很多。
眠正看著他,卻見流明突然朝她這邊看過來,高喝道:“小心!”
一陣瘋狂的絮語突然擠入耳朵,眠的腦子嗡地渾噩瞭一秒,她下意識覺得自己被黑山羊控制瞭,但卻見流明正死死盯著這邊,衣領下的嘴唇似乎正快速掀動,緊接著,她身後傳來一陣密集的濺落聲,如同沸騰欲噴的火山巖漿。
她腦子終於清明,猛地回頭,泥鞭如雨後春筍般林立在後,雖然受到流明的幹擾,但仍姿態瘋狂地要沖上來將她吞沒。
怎麼會這麼多!
眠立即躲閃,大量蓮花種子從發絲和皮膚中散發而出,將那些泥鞭彈開,她的身體在空中旋轉,餘光卻見比她身後更密集的泥鞭如浪潮般從四面八方向流明撲去——而流明,就像一隻焚火的雀,縱然生長出利爪,卻在滔天的海浪下孤立無援。
無數重漆黑的鞭影從頭頂籠罩下來,流明卻放下瞭已經化形的利爪。
他是個審時度勢的人,知道這一遭躲不開瞭。
他仰頭看著那些泥鞭,從中辨識出長著薔薇花枝的,挑唇微笑。
這是眠第一次看見流明露出真正的笑意,她幾乎靜止瞭動作,因為有那麼一瞬,她忽然明白瞭靳旭炎的沉迷。
長官一定見過他真心實意的笑,哪怕是在很久之前——她這樣想道。因為這個人太美瞭,他素日的冷酷讓這曇花一現般的笑更加直擊人心,一見便難忘。
幾棵薔薇花苞掙紮著從黑泥中破出,狠狠地抽打開周圍的泥鞭,像在保護流明。可泥鞭太多,它們很快便凋落下墜。流明伸手,一片在空中飛旋的花瓣落在他掌心,他合掌,一滴淚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指上。
就連他自己都有些發怔。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為靳旭炎流淚。
死亡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朝他湧來,但死亡卻並未降臨。
潑天的睡蓮種子忽然將他環繞,那些泥鞭被阻隔在外,它們瘋狂扭曲著想要沖進來,但那些睡蓮種子卻迅速紮進瞭沼澤淤泥,幾乎就在一瞬間,潮濕苦臭的霧氣被一陣清新的氣味驅散,無盡的睡蓮從泥沼中抽節而出,花枝瞬間拔高,大朵大朵雪白的睡蓮從從枝頭抽苞而出,舒展開,編成一道密密的屏障,將流明守護其中。
一路上眠都在用種子開辟道路,但那些種子生長很慢,流明還沒見過它們開花。他看向遠處的眠,卻見眠也正愕然。
電光石火間,流明突然明白瞭,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被抽得鮮血淋漓的破口,此時傷重的已經迅速潰爛腐深,而較淺的那些卻已愈合。
安隅用瞭時間加速。
隊內通訊癱瘓,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處境,但大概都已經接近黑山羊,遇到瞭這突然爆發的泥陣。
安隅不見蹤影,卻仍在遠處為隊友做出瞭最大的努力。
流明哼笑一聲,握緊手中那片幹枯的薔薇,低語道:“看來我必須要去見你瞭。”
可話音剛落,沼澤深處突然炸開一陣讓人眩暈欲聾的喃語,像有無數人類和動物同時發出詛咒,裹滿污泥的手臂從沼澤中伸出,瘋狂地向他的腳腕抓來。
他放眼望去,迷霧之下,沼澤中再無一處空地,密密麻麻的黑手破泥而出,嘶吼著要把入侵者拉入萬劫不復。
這是上次在沼澤中未曾經歷的局面,融合瞭炎的黑山羊雖然一直在被炎壓制,但也孕育出瞭更強的能力。
流明心頭抖過一瞬的驚懼,但緊接著,濃鬱的睡蓮清香再次驅散瞭忽然洶湧的苦臭。
陣陣香氣中,眠清冷的聲音忽然傳入他的耳朵。
“走,去找他。”
隨著那聲清喝,無盡的睡蓮種子潑天而出,紛紛落入沼澤,睡蓮在風中生長搖擺,極盡生命力地抽節,那些花枝牢牢地頂住流明的腰,將他往前送去。萬千黑手在他身後嘶吼,卻被睡蓮死死困在他身後,隻能無力嘶吼著看他遠去。
流明被送出很遠才意識到不對——無論他到哪裡,身後都有源源不斷的睡蓮種子噴湧到身前,提前紮根抽芽,替他開辟道路,但是,另一個飛行輔助器運轉的聲音卻已經消失瞭很久。
他扭回頭去,發現眠沒有跟上來,迷霧之中,她和他已經相隔甚遠。
流明按下裝置開關,懸停在空中,怔然看著那道身影。
濃密的頭發在迷霧中飛舞,一如睡蓮潔白,可無盡泥鞭和黑手纏繞上那一縷縷發,也箍住瞭她的四肢。
眠已經不動瞭,但仍保持著身子前傾,向前護送的姿態。
在尖塔,很少有人會記著眠隻是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她實在太像一把冷清的兵器,即便到瞭此刻,那雙眼眸中也無半點驚慌,仍然如兵刃般堅定冷靜。
眠再也無法向前,黑手拉住她纖細的腳腕,將她一寸寸地往沼澤中拖,她的發梢和腳踝已經沒瞭下去。
但風嘯般的睡蓮種子仍在散發,仿佛無窮無盡,一直向前沖,越過流明向前,提前為他鋪好通向黑山羊的道路。
眠在迷霧之外對流明勾瞭勾唇,那抹笑意綻放後,她雙眸中忽然也爆出兩朵蓮花來,銀白色的花瓣在迷霧中飄動,堅決又柔美。
她用竭瞭這個基因賦予她的凈化之力,掏空瞭所有的種子,也徹底睡蓮化。
便如那株植物本體一般,終於,自己也紮入污泥。
一朵發著銀藍色光暈的睡蓮被風送到流明掌心,清新的氣味驅散瞭一直擾亂他精神力的霧氣。
也將最後一句話送到他耳邊。
“流明,或許我們都出不去瞭。但希望你能找到他,最起碼,能和他一起沉下去吧。”
話音消散,送出最後一朵睡蓮的眠安靜地躺在沼澤上,任由那千萬罪惡之手撕扯著她的四肢和長發,帶著她墮入深淵。
流明的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挖空瞭,隻剩下心臟重重的搏動。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眠出任務時,他還在為自己的代號和靳旭炎爭論。
那時他冷冰冰地瞪著靳旭炎,“我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代號。”
“免談。”靳旭炎看也沒看他一眼,“其他長官的規矩我不管,在我這,監管對象沒有起名權。”
後來他才知道,眠剛來時給自己起名叫“寂音”,來自一首東方詩。但靳旭炎覺得這個女孩的出身已然集齊瞭人間最漫長的孤寂,性子夠冷瞭,要再起這麼個冷名,豈非永遠走不出孑然一身的境地。於是他對著睡蓮檔案看瞭半天後,強行給她改成瞭一個和煦的“眠”字。
此刻,沼澤之中的嘶吼與絮語戛然而止,隻有搖擺的睡蓮,讓空氣也隨之振動,發出陣陣悠長的回聲。
流明沒學過什麼東方詩西方詩,但不知為何,他聽著那陣陣回聲,卻忽然想起瞭那次任務裡靳旭炎隨口一提的詩句——
萬籟此俱寂,但餘鐘磐音。
眠的身體已經徹底沒入泥淖,再不可見。
但沼澤中連綿盛放的睡蓮卻依舊有著勃勃的生命力,一眼望去,會讓人錯覺這根本不是沼澤,而是一座美輪美奐的蓮池。
睡蓮們源源不斷地抽出新的花苞,沼澤中的黑手開始剝脫污泥,露出原本早已腐壞的動物肢體,
大朵黑薔薇拱破黑泥,從泥鞭上綻放,轉頭便朝其他仍要靠近流明的同類抽去。
黑薔薇和睡蓮迅速侵占瞭這個目之所及的空間,穿插纏繞,在流明面前徹底打開瞭一條通道。
通向沼澤中心。
要將他,送到靳旭炎面前去。
流明倏然轉回身,再也不向身後看一眼,不看那些旺盛卻也正片片凋零的睡蓮,也無視薔薇自斷根枝的殘忍。
他決然地向前,沿著那條被開辟出的道路,一直向深處。
直至迷霧的盡頭。
迷霧盡頭,沼澤之脈,卻不見當時黑山羊的形狀。
一根通天的黑薔薇,正安靜而磅礴地佇立在污泥之上。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沈澈(1/1)還以清潔
一個孤兒,從前是雇傭兵,現在是守序者。
傭兵的使命是殺戮,而守序者是守護。
但這二者並無太大分別。
因為畸變前與後,我都沒有作為人的感覺。
也許我註定隻是一件兵器。
冰冷,堅硬,謝絕靠近。
我的存在,隻為達成使命,不受情感牽絆。
睡蓮常被用作供奉神明的祭品。
它有凈化之力。
掌握這項能力後,我就知道,此生的使命就是這樣瞭。
還人間以清潔,甘獨自赴泥淵。
我確實從不感到孤獨。
但如果有牽絆之人,就別再獨自凋亡吧。
第98章世界線·98
降臨沼澤出現瞭前所未有的時空混亂,時間被分段加速,空間經過無數次折疊碰撞後,泥鞭與黑手殘肢像萬花筒裡的紙屑,破碎地粘著在各個詭異的地方。
安隅氣喘籲籲,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事越來越粗暴,因為那些張牙舞爪的黑手實在磨平瞭他的耐心。
終於趕到沼澤中央時,隻見一襲紅衣獨自立於那株通天的黑薔薇之前,流明安靜仰望,平和的神色中甚至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新奇。
“眠——”秦知律頓瞭下,睡蓮的清新幾乎洗凈瞭這座沼澤的潮澀味,卻唯獨不見瞭那道纖韌清冷的身影。
他沉默片刻,朝著流明身後迷霧摘下手套,頷首靜默。
安隅隨長官一起致哀,耳邊仍環繞著遍佈沼澤的喘息聲,這詭秘的喘息他聽瞭一路,直到此刻,才終於從中聽出痛苦和隱忍。
流明背對著他們又上前一步,對著那株黑薔薇喃喃道:“他很難受。”
炎和黑山羊的鬥爭,勝負已見分曉。他毫無疑問占據瞭上風,雖然一路上遇到的泥鞭都還在和黑薔薇爭搶勢力,但細末枝杈無足輕重,沼澤中央,黑山羊本體的黑雲肉塊已經變成黑薔薇的根脈,中央花根的形態十分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