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與當初不同,他不僅怕又要面對黑海,更怕木樁獨自在黑海中被拍擊粉碎。
“你已經成長瞭。”秦知律撫摸著他的背,手掌順著脊柱一直落在腰上,他輕輕用力,把安隅攬進懷裡。
脫掉硬挺的制服,長官的懷抱堅實而溫柔。他在發燒,安隅不知道那是傷痛反應還是逐漸畸化失控引起的,灼熱的溫度透過睡衣佈料透出來,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用力抱住眼前人。
頭頂傳來秦知律低低的笑聲。
“你是第一個抱我的人。”秦知律用臉頰輕輕蹭瞭下他的頭發,“在53區第一次,不知道誰教的。”
安隅怔瞭下。
他終於想起早在53區,他第一次看見秦知律因過度使用畸變基因而陷入自厭情緒時,就仿佛本能般地擁抱過這個人。
秦知律被他抱著,在他耳邊低聲吩咐著後面的事。他料到黑塔會猜疑所有守序者,他要安隅和典兩個基因純粹的人留在主城穩住黑塔,以此為籌碼來談判,放其餘守序者去平等區,加入彌斯的隊伍。
安隅初聽很震撼,這個人明明被囚禁起來,卻能料到外面發生的所有事。他平日裡對其他人毫不關心,卻能準確地預判每個人的反應。
“你要獨自完成與黑塔的談判,當然,我也會為此出力,隻是我在黑塔面前已經沒什麼話語權瞭。最關鍵的部分是唐風,他會穩定住守序者們的情緒,不讓他們因為憤怒而丟掉忠誠。等到平等區一切穩定下來,如果你想離開,就可以離開,隨便去哪,不用管黑塔有多生氣,他們奈何不瞭你。”
秦知律說著頓瞭下,“我並不關心守序者與黑塔之間究竟是敵是友,我隻要求他們各自都好端端地存在,他們是秩序天平上最後的籌碼,哪怕隻是無足輕重的籌碼。”
秦知律交代完,停頓瞭一下,他的聲音忽然有些遠,“選中你時,你還是隻沒有感情的小獸,隻有血性,沒什麼人性,隻要是為瞭生存,就能踏著一切向前摸爬。那時我隻想到你會成長為我需要的樣子,卻沒想到……”
安隅抬頭凝視著他,“您需要的是什麼樣子?”
“血性,心機,殘忍,這些是你天然就有的東西。但你太被動瞭,不能再被命運推著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必須要學會回過身,直面它,告訴它你想要去往何處。”
秦知律喉結滾動瞭兩下,低聲說道:“我選擇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瞭有用到你的一天。你是我選擇的一件殺器。”
“殺誰?”
秦知律不作聲,他凝視著安隅許久,最終隻輕輕地把他從懷裡推開。
“按照計劃去做吧。往後少來這裡,我大概快要失控瞭,你要維護長官的體面。”
走出小房間時,安隅沒有立即離開。
他在臥室門口無聲地站瞭很久,久到秦知律又遲疑著回到瞭床上,重新拿起那本書。
透過房門留下的一道小縫隙,安隅看到他拿著書的手在發抖,他用力地捏著書,手腕上青筋暴起,卻仍舊抑制不住地顫抖著。
秦知律還在忍,忍著不暴露即將失控的軀體狂躁癥狀,因為他知道安隅沒有走遠。
安隅也知道自己瞞不過他——秦知律已經開始覺醒,他一定和所有畸種一樣,能夠敏銳地感受到“秩序體”的存在。就像羲德曾經描述的那樣,安隅於他們而言,有著一種危險而誘人的存在感。
隔著一道門,他們對彼此心知肚明。
“您說得對。”安隅手掌貼在門上,低語道:“我不能再被動下去瞭,不能再被命運推著一步一步往前走。”
“也不能被您推著一步一步往前走,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
當天夜裡,安隅的終端把他吵醒瞭十幾回。
黑塔不斷推送著緊急警告——秦知律的精神力在30和31之間掙紮反復,他已經不被允許呆在臥室裡,而被捆縛在試驗床上,加瞭幾十枚鋼釘制動的四肢綁著熱彈盒,貼滿全身的電極片不斷地釋放著遏制畸變的波頻。
監控畫面裡,那雙黑眸已經很難再凝聚起任何意志,後來秦知律幹脆閉上瞭眼,隻在抽搐掙紮時偶發地睜開,觸手、鱗片、羽翼,千奇百怪的體征時不時從那具人類軀體中爆出來,又在儀器充能放能聲和他悲哀的怒吼中被壓抑回去。
“安隅。”唐風站在安隅身邊,伸手捂住瞭他的終端,“別看瞭。”
安隅平靜地熄滅屏幕,從地毯上起身,打量瞭一眼唐風睡衣外披著的制服。
“上峰找您商量尖塔的事情瞭?”
安隅的語氣很平靜。
唐風點頭,“秦知律滑向失控的速度超過他們最壞的預期,頂峰很直白,所有守序者——也包括我,未來的可控性都要劃問號。”
“我去談判吧。”安隅起身,“我已經讓嚴希來接我,立即去黑塔。”
“好。”唐風猶豫瞭下,還是叮囑道:“你對平等區和彌斯瞭解不多,我還是和你一起吧。”
“不必。”安隅走到門口又回過頭,“我不會放大傢去平等區的。尖塔會繼續存在,隻要尖塔存在一天,尖塔從前的管理者就必須安全無恙。”
唐風一愣,“律難道沒有和你……”
“長官交代好瞭一切,但我並沒有答應他要聽話。”
安隅拉開門,視線落在終端上。
他又一次點亮屏幕,看著桌面上的幾個文件。
那是前面幾次任務裡被秦知律刻意從戰鬥記錄儀中攔截不報的錄像,還有他們關於回溯記憶和時間倒流的討論錄音。
當命運的手太有力。
必須要回過頭,直面它,告訴它你究竟想要去往何方。
“他一直覺得我表面馴順。”安隅低聲說,“也許確實如此。”
*
主城中心,大腦地下負十層。
被汗氣和鮮血浸透瞭的秦知律忽然聽到一聲系統提示音,和那些刺耳的警報聲都不同,清脆的一聲“叮”,像安隅店裡那臺烤箱工作結束的報時。
他虛弱地抬起眼皮。
渙散的黑眸盯著屏幕,許久,終於凝聚出一絲生氣。
以及困惑。
屏幕上出現瞭一隻章魚人,他花瞭足足幾分鐘才想起來,那是安隅養的AI——716。
在他已經逐漸模糊的人類記憶中,716並不活潑,尤其是和他對話時,刻板無趣到瞭極點。
這一次,716依舊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彈出一行字:替安隅轉達。
-我知道,我是您最初就選中,要在未來殺死您的人。
-這是不對的,長官。很抱歉我無法完成任務,因為哪怕世界上沒有永恒,我也會一直陪伴您。
-直到我們都燃盡的那一刻。
秦知律讀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識,直到面罩被霧氣和血氣蓄滿,模糊瞭視野中的一切。
機械門開合,研究員走進來,檢查過屏幕上的各項指標,但無法確定金屬臺上的人否清醒。
“律?”
他遲疑著喚瞭一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但他還是遵守秦知律和黑塔的協議——在徹底失智前,秦知律有權知情一切公務和關於他自己的處理方案,輕聲匯報道:“角落剛剛向黑塔坦誠瞭完整的寓言,並證明瞭自己的異能方向。時空操控力代表著推動熵減的潛力,他將成為全人類的轉機。”
“經過頂峰分析,已經認可他言論的可信度,與他達成共識。”
“他將以永遠不會畸變的純人類身份,成為尖塔新一任管理者,帶領所有守序者繼續運轉。黑塔也將放棄此前對守序者的處置預案,因為一旦守序者集體失控,秩序體也有能力清掃掉所有畸變者——也包括您。”
觀察室裡空曠死寂,隻有試驗臺上那個人虛弱的呼吸聲。
許久,那個嘶啞的聲音問道:“還有什麼?”
“他們還在做最後的協議確認,如果有補充情報,我會及時告知您。請放心,您從前的監管對象成長得很快,這實在令人欣慰,也許這真的是世界留給人類的一線生機吧。”研究員說著頓瞭頓,忽然又想起什麼,帶著笑意安撫道:“哦不過,有些小缺陷還是沒變,上峰建議他更換代號為‘秩序’,這樣能更好安撫公眾,但他拒絕瞭,他還叫‘角落’,他說這個名字給他安全感。”
機器發出一聲蜂鳴,放能終止。
秦知律身體裡狂躁的痛苦終於靜謐瞭下去。
“此外,他還希望我們就此停止對您的幹擾,因為他認為這既痛苦又毫無意義。”那人輕聲說著,“您辛苦瞭。”
幾公裡之外,安隅站在上峰們面前,視線掃過那一張張陌生的臉,最終投向大屏幕。
隔著屏幕,他對那個始終未曾露面的頂峰說道:“人類必須放過秦知律,這是我唯一堅持的條件。”
“如果他註定要落入深淵,那就讓他自由地去。”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38放生
有些問題我來不及親口問安隅。
但好在後來我們意識相通,我還是獲得瞭答案。
安隅從不認為畸變失控是秦知律最壞的下場。
因為他壓根不在意人類命運。
他覺得最壞的下場是秦知律到死也受制於人。
他還說,無論他放生的是災厄還是守護。
他隻想把自由還給他。
第103章世界線·103
尖塔將被廢止的流言瘋傳幾天後,一切戛然而止。
那座高聳銳利的建築安然矗守在主城穹頂之外,電梯筆直上升,一道透明的電梯門相隔,守序者們仰望著電梯裡的人。
兜帽壓著一頭白發,發絲卻掩不住那對金眸的深冷。
安隅平靜地掃過電梯經過的每一位守序者,外面的目光卻紛紛避開,守序者們不自覺地低下頭。
不知從何時起,就像幹涸的田壟終於被灌註,那雙金眸忽然填上瞭別的意味。盡管依舊空茫,但卻有種龐大而難以名狀的壓迫感,如上臨下,讓守序者們不敢對視,仿佛多看一眼,就會以最慘烈的方式消亡。
據說黑塔的人隻是敬畏安隅如今的氣場,卻並沒有如臨深淵的驚懼感。
守序者們說,那是秩序對混亂的壓制。
畸潮又一次開始在世界各地席卷,比去年冬天那一波更加來勢洶洶,這一回,大量未被記錄的畸種出現,每一個失序區都伴隨著千奇百怪的精神熵增與非生物融合。
尖塔月會已經開瞭八個小時,唐風聽匯報聽得眉頭緊蹙,而坐在身邊的安隅隻是一邊啃面包一邊瀏覽著終端,仿佛和秦知律在時沒什麼不同。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經變瞭,那個曾經被鄙夷的普通人類,已經成為尖塔真正意義上的領導者。
是他留下瞭秦知律。
也是他,庇護瞭這裡的每一個人。
屏幕震動,小章魚人彈瞭一條消息。
-你的終端沒有程序故障,但為什麼監控APP總是反復閃退呢,不會是你自己總在點開的一瞬間就退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