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麼?
-他在給21介紹角落面包店。他的輸入確實比以前慢瞭很多,但一直在輸入。
安隅輕輕抿起唇,許久後,叮囑716暫時不要去找21,讓21陪伴長官一會兒,然後收起瞭終端。
他抬起頭,向前一步,踩在溝壑邊緣,向下瞥去。
身後是14區曠野,14區是面積最大的餌城,不僅在餌城中心收納著上百萬的居民,四周還是人類目前賴以生存的最大的耕種田。可如今,耕田一夜間荒敗,稻谷盡落,田野後的這座高山從中間被劈裂開,漆黑的溝壑中,盤旋著數不盡的黑鴉。
詭異的眼睛遍佈烏鴉的脊骨和雙翅,伴隨著鴉群振翅而錯落地開合。無盡詭眼,自峽谷深淵中凝視蒼穹。
黑夜降臨,溫和的誦讀聲卻忽然從峽谷中響起,仿佛梵音回蕩在14區。鴉群們安靜地在空中飛翔盤桓,匯成一道滔天的黑色旋渦,旋渦從峽谷深處逐漸來到陸地上,愈發壯大。
耳機裡,居民區奮戰的搏微微氣喘著道:“又開始瞭,人們開始主動走向死亡。”
安隅向前一步,透過漆黑的鴉群旋渦,看見瞭旋渦中間帶著笑意的詩人。
眼和在主城第一次相見時沒什麼兩樣,依舊穿著優雅華麗的襯衫,他丟掉瞭輪椅,纖細修長的身影矗立在萬眼凝視之處,笑意溫柔,有種與生俱來的蠱惑力。
安隅抱在懷裡的書輕顫瞭一下。
【祂曾剝奪低維生物的理智獲得獻祭,然後才有全知。眼繼承瞭這一部分,所以他一直有種讓人沉迷的魅力,人們會不自覺地為他瘋狂。】
輕靈優雅的祝禱聲和漫天烏鴉的呱呱嘶叫融匯在一起,安隅眉頭逐漸緊蹙,煩躁地屈瞭屈手指。
他聽到呻吟聲,從山谷溝壑底端傳來。
——那些自取滅亡的人類被烏鴉拋入谷底,啄去雙眼,在地上蠕動爬行,直到長出烏黑的翅膀,變成烏鴉重新卷入旋渦。詩人抬頭仰望環繞著他的新朋友,溫柔地為它們唱誦,那些詭異的眼球中逐漸生長出黑線,融匯入詩人的背,通天的黑暗壓下來,隻有他血紅的眼愈發光亮。
過瞭不知多久,祝禱聲停瞭,旋渦還在徘徊,無盡的黑線收束在詩人身後,他微笑著穿越旋渦,朝安隅走來。
走到安隅身前,詩人扯碎瞭襯衫,背轉過身。
他的背上,自後頸延伸至腰眼,縱向生長著一隻詭紅的眼睛,空洞而直勾勾地盯著安隅。
那是詹雪的眼睛。
鴉風卷著詩人已經很長的頭發凌亂飛舞,拂過那隻詭紅的眼,詩人轉回身對安隅溫聲道:“好久不見,安隅。還有典,你比我想象中來得快一些。”
安隅凝視著他,“你在祝禱什麼?”
黑色旋渦緩緩散開,群鴉在詩人背後紛飛,被他背後之眼生長出的黑線牽系著。他攤開一本從教堂中拿出來的舊手札,說道:“我祝禱這世界走向萬物融合,蒼穹崩塌,海洋蠟封,沼澤吞噬一切,大地裂入深淵。這是我能拯救這個世界唯一的方式。”
安隅皺眉,“這不是祝禱,是詛咒。”
“我一直能看到些東西,你剛到來時,我在你身上看到瞭生機,我引導著你覺醒能力,一步一步走向強大,我以為我能利用你來拯救世界。可隨著我的視線變得清晰,我才看見這條路的終點仍舊是死亡,秦知律是人類無法消解的災厄,他終將推動這個他自以為守護的世界跌入深淵。”
安隅頓瞭頓,“所以你從教堂頂端跳瞭下去。”
“那是我絕望的一夜。”詩人的眼睛流露著哀傷的悲憫,“那一夜我徹底看見世界的死局,我看到自己將成為災厄的一環。我以為我的死亡,已經是我能為人類最後付出的努力。”
安隅沒有言語,他將目光投向眼身後的鴉群。
那些黑毛畜生在挑戰他的耐心。
或者說,挑戰秩序體的耐心。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又無意識地屈瞭屈,他在忍耐。
安隅收回視線,淡聲問道:“那為什麼沒有自殺第二次?”
“因為我醒悟過來,我們都錯瞭。”
“錯瞭?”
“也許從最初起,我們就不該阻止混亂的降臨。”
“這個世界本就是從一團混沌中出現的,是混亂誕育瞭秩序。隻有讓律徹底失控,讓混亂完全降臨,世界走向熱寂,才會有新的世界誕生,會有新的秩序蘇醒。”
詩人垂眸,手指愛惜地撫摸過書脊,安隅終於看清瞭那本書的封面,詩人從前用它來記錄人們在教堂許下的心願,寫下對逝者的哀悼,對來者的祈盼。
“我曾帶給人們那麼多虛妄,直到自己覺醒才恍悟,去舊誕新,是我們的宿命。”
他仰起頭,張開雙臂,在陣陣鴉風中朝著蒼穹高聲笑道:“共赴消亡,不好嗎?”
一個冷靜果決的聲音回答他。
“不好。”
下一瞬,空間劇烈地破碎形變,黑鴉被一隻又一隻折疊聚攏,又在空間的收窄中爆裂死亡。
痛苦漫上詩人的面龐,可他仍在勉力微笑,他身體顫抖,後背的那隻眼睛開始迸裂,流淌出灼熱的血液。
安隅聽到腦海裡典的聲音。
【殺死他。】
安隅動作微頓。
——你沒有話和他說嗎?
【我們重聚後,他自然會傾聽我的聲音。】
——重聚?
【詹雪是祂的全知,全知隻有智慧,沒有任何自衛能力。她當年預知到自己即將被黑塔處決,挖下瞭畸變的第一隻眼,嵌入一本舊手札裡,蠱惑瞭一隻路過窗前的烏鴉帶走。所以我和眼原本是在一起的,隻是機緣巧合失散瞭。】
【眼的認知很有限,因為他繼承的是祝禱,詛咒與蠱惑。而我,是跨越無盡時空的視野,以及約束收容他的容器。】
【我註定將他囚禁約束,而他註定屈從我的認知。這是我們的宿命。】
【安隅,不要慈悲。為瞭獲取完美視角,為瞭最終的融合,殺死他。】
“沒有慈悲。”
安隅輕輕抬眸,那雙金眸毫無情感,落在因痛苦而緩緩跪地的詩人臉上。
“你說得對,碎片之間並不對等,秩序更接近祂的本體,對你們,隻有凝視和審判。”
“秩序體並不欣賞制造霍亂的認知。”
“而我。”安隅低聲道:“從很早之前就警告過他,不要再對我說長官是厄運這種話。如果長官是厄運,那我必定系著更大的不祥——至少,會成為他的不祥。”
話音落,無盡的黑鴉被一齊捉入空間牢籠,黑色旋渦粉碎殆盡,牢籠不斷扭曲縮小,如一場殘忍的屠殺,那些東西爆裂消散,直到最後一隻烏鴉死亡,詩人背後開裂,一顆眼球滾落在地。
安隅走上前去,翻開懷裡的書,輕輕扣瞭上去。
而後他視線下垂,瞥著躺倒在他腳邊的詩人。
眼倒在血泊中仰望蒼穹,發出絕望的笑聲。
“典沒有告訴你吧,向你融合,我們都會消亡。”
“你要迎接神明蘇醒,就會永恒失去自己的信徒。你如果放棄,他也終將成為自己最厭惡的東西。”
“所以,秦知律確實承受瞭這個世界最大的悲哀——他,永遠無法獲得救贖。”
“閉嘴。”
金眸瞳心倒豎,凝縮成一絲細線,緊繃欲斷。
安隅冰冷地凝視著著詩人逐漸暗淡的眼睛,“你隻需要告訴我,怎麼讓我體內的東西徹底蘇醒。”
“金色齒輪。”詩人望著蒼穹呢喃道:“紅光外圍已經被五枚金色齒輪包裹,可混亂仍然蠢蠢欲動。還有一枚中心齒輪沒有出現,那才是讓所有齒輪協作運轉的關鍵。”
他的聲音逐漸破碎,消失在忽然呼嘯而起的風雪聲中。
安隅瞳心凝縮,風雪在剎那間靜止。
詩人望著漫天凝固的風雪,怔瞭一瞬,視線緩緩看向安隅,呢喃道:“你竟然已經能隨心操控這些破碎的時空瞭……”
安隅隻冷淡地瞥著他,“中心齒輪,是什麼?”
“祂終將回歸高維……”詩人的聲音終於一字一字消無,“在無盡的時空中自由來去。”
詩人死未瞑目,盡管詹雪的詭眼已經被書本收容,但他自己那雙眼睛一直凝視著蒼穹,仿佛要親眼看見這個世界最終的結局。
安隅把融合瞭眼的書重新捧入懷中時,依稀聽到腦海中閃過詩人的聲音,雖然隻有一句話。
【安隅,希望你和典沒有賭錯。】
他垂下眼,讓風雪重新降下,覆蓋住14區降臨的災厄。
——原來你也會騙人。
典的聲音響起。
【抱歉,安隅。融合之後,碎片就不復存在,我們三個確實都會消亡。】
——你們和祂的碎片不能分離嗎?
【我們都曾是碎片寄生的殼子,寄生得久瞭,自己那一部分就被擠壓成很小一點,難以分離,註定隨之一起毀滅。】
——那我為什麼不會?
【因為你原本就是空殼,你的人類意志是後生長出來的,與祂並立。你與我們剛好相反,我們被祂吞噬時,你卻與祂逐漸分割。而且祂將從你身上完整復蘇,然後離開。像我說過的,摔倒的人類爬起來,會直接走掉,不會再回頭多踩螞蟻一腳。】
安隅垂眸不語。
他的人類意志確實是後生長出來的,來自凌秋,長官,羲德,葡萄,搏與典。甚至也有嚴希,比利,許珊珊……
【回去吧。直面命運。】
“可長官說過,不能被命運推著一步一步往前走。”
【是的,但他也一定告訴你,直面命運並非為瞭接受命運,而是——】
“而是要告訴它,我們想要去往何處。”
安隅抬眸看向腳下漆黑的山谷,那雙有些渙散的金眸中,眸光逐漸凝聚。
黑塔的緊急通報突兀地從終端上彈出。
“穹頂已破,畸潮正在靠近主城!”
“全城即將切斷能源與通訊,盡最大程度保持靜默!”
“秦知律精神力失守,驟降至20!”
“更新——秦知律精神力10!”
安隅接起頂峰的來電。
“回來吧,角落。”頂峰沉聲道:“隻有你能殺死秦知律。”
安隅捏緊終端,應瞭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