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奈何情深

作者:紫雲紓 字數:4638

揚州城外的幾條官道上,一隊隊官府捕快策馬飛馳而過,揚起陣陣煙土。他們正在苦苦找尋的,是一個名叫碧遊公子的江洋大盜。

隻是他們卻渾然不知,他們所要找的真兇,早已在十日之前就已將所有的財物分成多份,不動聲色地轉移。十數組車隊和船隻,早已沿著官道、山路、運河、大江朝向不同的方向進發,為的隻是掩人耳目。

而此時此刻,真正的盜賊司空毓兒,已離瞭揚州,悄然出現在揚州城西數十裡處的一間古廟處。

面戴輕紗,心中思緒繁蕪,但神情卻靜謐柔和。她緩步走上那一節節陳舊的臺階。

古廟荒廢已久。大堂正中擺放著一座殘破的彌勒佛像,他正笑吟吟地看著門外,手捻佛珠,菡坐在佛龕之上。這尊彌勒佛姁姁正氣,縱使殘破不堪,也不枉他“大肚容人朝四方”的美譽。

司空毓兒一彈指,以內力聚氣點燃供案上的殘燭。廟宇中閃爍起幽暗昏忽的光線來。

盈盈在佛像前的破舊蒲團上跪倒,她雙手合十,於心中默念默思。

……

我佛慈悲,信女司空毓兒謹在此誠心跪拜,祈求佛祖保佑師父、燕大哥和嫂嫂在天上一切安好,保佑燕大哥的兒子慕容筠玉此行路上可以逢兇化吉,達成所願,順利返回遮幕山莊認祖歸宗,保佑他此生,平安無憂。

……

驀然拜瞭三拜,司空毓兒起身來到廟宇的後殿角落。

吐氣成力,她輕輕吹開帷幔。

幽暗的光線下,依稀可看見,帷幔之後,安然沉睡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皮膚略顯黝黑,眉目卻十分英挺。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眉宇間帶著一縷愁鬱之氣,但這卻絲毫不影響他神色間的俊朗非凡之氣。

“這就是燕大哥的孩子,筠玉……”司空毓兒忍不住幽幽地嘆息。

她聲音極輕,唯恐擾瞭那少年的休憩。

纖手輕輕覆上那少年的眉際,司空毓兒撫開那道皺曳,輕輕轉向他的天靈穴處,一股真氣徐徐註入。少頃,那少年便頓覺舒泰,安然睡去。

……

燕大哥,毓兒自幼孤苦無依,就連唯一的師傅也遭奸人所害……我一度認為師傅是這世上唯一可以依托的親人,可是絕境之中,與你相遇,我們相依為命。十三年來,你對毓兒關懷備至,疼愛有加。雖然亂世之中度日艱辛,燕大哥你從不肯讓毓兒茹苦半分。這份養育的恩情,這份深厚的兄妹情義,毓兒該怎樣,才能報答呢。

……

一想到慕容燕和方柔臨終之前的情景,司空毓兒就覺如同在昨日,歷歷過目……

那日,慕容燕顫抖著雙手,神容痛苦,竭力將玉玲瓏魑火放進她的手裡。他說出臨終前最後的囑托,要她務必找到南風和筠玉,助他們重建遮幕山莊……

那日,方柔嫂嫂萌生死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照顧筠玉的重擔交托給她,隻是,方柔嫂嫂卻希望自己能夠帶著筠玉遠離江湖,隱姓埋名,再不涉足江湖之事,躲開一切紛爭……

往日的情景再現,叫人如何不心傷悲,逝去的人再也不能回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繼續這苦與痛,繼續這希望……

如今她已經找到瞭南風,也找到瞭筠玉,可是,今後的路,她怎不躊躇。

重振遮暮山莊的重任,太巨大太沉重,前進的道路,太曲折太艱辛,與眼前這少年的瘦弱身軀比起來,實在是太不相稱瞭。

……燕大哥,你希望筠玉能夠重振遮暮山莊,可是,那將會是一條難逃殺戮,險象環生,用鮮血鋪築的道路。

若你在天上看著我,一定也會同意,我替筠玉所做的決定吧。我會用我畢生的力氣,遵照嫂嫂的遺願,引導他遠離江湖紛爭,保他一生富貴無虞……

想到這裡,司空毓兒再次一聲嘆息。

忽然,慕容筠玉的手臂微微一動。

司空毓兒見狀,立刻摒息飛身躍出窗外。

慕容筠玉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面前的火堆已熄滅,可也無心再去把它升著,於是伸瞭一個懶腰。正要繼續睡時,卻忽然睜開眼睛。

咦,那案上的蠟燭怎麼還是亮著的。他明明記得當時已經把它吹滅瞭的。

慕容筠玉隻得起身走瞭過去,再次把殘燭吹滅。就在這時,窗外吹進一陣輕風。

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飄瞭進來,慕容筠玉鼻尖微動,心中一震。

“姑娘。”慕容筠玉頓時起身沖向窗旁查看,繼而走出廟宇的殘破大門。

是她,分明是她。就是這種香氣,他一定沒有記錯。

“姑娘,是你麼。”慕容筠玉再也按捺不住,揚聲對著淒清的夜色叫喊出聲。

沒有回應。四下裡空曠無人,就連林間飛鳥的叫聲也無。哪裡有人?

一時筠玉又笑著搖瞭搖頭:“她怎麼會來這裡。我一定是在做夢,夢還沒醒。”說畢又悵然地走回廟中,兀自睡去瞭。

司空毓兒的身形從林間的密葉中掠下,再次走近那廟宇的破落窗欞旁。

看著那個少年,她的心中實在難抑欣喜。他,就是燕大哥和方柔嫂嫂的希望。

方柔嫂嫂,毓兒會的,毓兒一定會保他周全,讓他可以避開爭鬥,遠離江湖,安然度過此生……

翌日。揚州城內。

揚州知府吳敬棠緊緊跟隨在楚淮王身後,正陪著趙應乾微服查看街上的民情。

楚淮王的心情似乎還算不錯,一路上並沒有再提及限期捉拿碧遊公子歸案的事情。吳敬棠一路小心伺候,唯恐出瞭差錯。

趙應乾看到路旁有傢古玩店“清源齋”,一時興起,便走瞭進去。喬裝打扮的德喜與方靖天自然緊隨其後。

吳敬棠輕拭額頭的汗,心中暗暗叫苦,這一路他照應的十分辛苦。

眾人剛走上那古玩店前的臺階,忽然,左邊的街道上傳來一陣混亂的動靜。

眾人抬頭看去,卻見一個身形瘦小的乞丐,正被後面的幾個彪形大漢窮追不舍。

那小叫花像是已經吃瞭那幾個大漢不少苦頭,衣衫襤褸,胳膊上腿上多處青紫,正慌亂地往人群中四處躲藏。不想卻一個不小心,一頭撞進瞭吳敬棠的懷裡。

這一撞非同小可,吳敬棠登時被撞倒在古玩店門口,摔瞭個四腳朝天。

“大膽!哪裡來的小叫花,敢在這長街之上撒野!來人!”吳敬棠自打做官以來,幾時曾丟過這樣的臉,當下便怒不可遏,狠狠地訓斥道。他從地上狼狽地爬瞭起來,扶正自己的帽子,整理著自己的便服,氣得臉色煞白。

吳敬棠身後的兩個喬裝打扮的侍衛連忙趕上前去。其中一個一把揪起那小叫花破爛不堪的衣領,揚手就要教訓。

“住手!”聞聲看到這一幕的趙應乾站在階梯之上,喝住吳敬棠。

吳敬棠見狀,忙松下臉色,攔住那侍衛。

那幾個追上來的彪形大漢見此情景,隻因不知趙應乾一行人的底細,一時住瞭手。

“你們幾個人追著這小叫花做什麼?難道他偷瞭你們的錢不成?”趙應乾負手而立,看向那幾個大漢。

那幾個大漢先是面面相覷。隨即其中一人道:“這個小叫花子,膽大包天,屢次在我們金粉閣偷東西。就在剛才,又打壞瞭我們牡丹閣裡數件古董。如今我們是奉命抓她回去,做工還錢!”那幾個大漢自恃有理,氣勢洶洶。

那小叫花身形瘦小,被那侍衛一提,雙腳離地,這時卻漫天漫地的撲騰起來:“我不過是偷吃瞭你們幾個饅頭,你們就將我一頓毒打!公子……他們是壞人,公子快救我!”

趙應乾一愣,沒有想到那小叫花竟是個女子。但是那小叫花披頭散發,滿身泥濘,模樣卻看不大清楚。她衣衫本就襤褸,經那幾個大漢的追打撕扯,衣服更是破爛的不成樣子。趙應乾又問吳敬棠:“金粉閣是什麼地方?”

吳敬棠面上一陣難堪:“回公子,金粉丹閣是……是一間青樓。”

趙應乾心中頓時無名火起:“如此公然地恃強凌弱,當街打人,你們還敢如此蠻橫!這個小叫花雖然行竊在先,但你們也已經將她打傷,讓她知道瞭教訓。本公子奉勸你們就此作罷,莫要再橫生事端!”

那幾個大漢一聽,這如何能成?臨行來抓人時,金粉閣的老鴇已經吩咐過,那小叫花是必要拿回去瞭,他日一番做“姑娘”的。

登時有一個膽大的上前喝道:“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我們牡丹閣的閑事你也敢管。我看,你是活膩瞭……”

他一聲招呼,一行四個人就撲瞭上來,想要給趙應乾點顏色。

方靖天見狀,這還得瞭,哪能容他們在楚淮王爺面前放肆。劍未曾出鞘,隻劍身一刺一挑,一記橫踢,那四名大漢就已經全都栽倒在地,摔得慘叫連連。

“打得好,打死他們!多謝公子仗義相助……”那小叫花張牙舞爪地在空中亂揮著手腳,卻看的吳敬棠心亂如麻。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卻不想在此橫生事端,都是那個小叫花,實在是晦氣!

趙應乾揮手示意,那侍衛才將那小叫花放下。

趙應乾一聲吩咐,命德喜拿出些銀子來交給那小叫花,又對她道:“以後不要再偷東西瞭,拿著這些錢,去謀個營生,好好地過活。需知道,你不會每次都這麼幸運,有人解圍的!”

那小叫花拿過錢,聽瞭趙應乾的囑咐,頓時跪倒,伏首在地:“多謝公子!”

趙應乾微微俯身,正待伸手將她扶起來,忽然,看到一物,他驚訝地呆住。

那小叫花的右肩頭,衣衫因為被人抓破,露出瞭一片肩膀上的肌膚來。趙應乾看得分明,那裡隱約有一個猙獰的刺青圖案……好像是一副狼首刺青。

那小叫花抬起頭見到趙應乾的反應,又看看自己的右肩,慌忙將衣衫拉過蓋住那刺青。

趙應乾忙將那小叫花拉起,又轉向吳敬棠:“你把她帶到府衙,好生為她醫治傷勢。我再逛會兒,自會回去。”

那聲音聽在那小叫花耳朵裡,溫朗清潤,煞是好聽。

她臉上臟兮兮全是泥垢,雖然披頭散發,卻仍是十分感激地看著趙應乾:“多謝公子!你真是個大好人,日後一定會有好報的!”又連連作揖拜謝。

趙應乾並未多作他想,轉身離去。

吳敬棠自覺倒黴,隻得答應瞭,拜別趙應乾,帶著那小叫花和兩個侍衛,往府衙去瞭。

到瞭府衙中,吳敬棠少不得讓人請來郎中給那小叫花醫治。因嫌她身上又臟又臭,又命人在客房備瞭水,讓她梳洗一番,換瞭幹凈衣裳,好去向楚淮王謝恩。

那小叫花在內室梳洗完畢,從屋內走瞭出來,總算收拾出個幹凈的樣子來。但是府內的仆從給她拿來的是件府內衙役的便服,又寬又大,走起路來前後晃蕩,像個假小子般,模樣不免十分古怪。她擺弄著衣服,一臉的不樂。

屋外早有人等著帶她去見吳敬棠。

“快點,知府大人已經等瞭半天瞭!”那前來領路的下人甚是不屑地對她嘀咕著。

“知府大人?你是說方才那位,是揚州知府?!”那女娃咋舌道。

“你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才會遇到今天這樣的事。一會見到瞭大人,可要好生仔細瞭。千萬別惹怒瞭大人,否則,小心你吃不瞭兜著走!”

那女娃心中知道這些小廝是勢力慣瞭的,心中雖然不忿,但也不與他計較,便跟著去見這位知府大人。

這邊廂,吳敬棠正在偏廳的太師椅上坐著,品著剛沏的龍井好生歇息。這一上午,可真是累壞瞭他這個揚州知府。隻怪這位王爺性子實在古怪,偏偏喜歡以微服私訪為樂。他四面圍補民情多方兼顧,真是如啞巴吃黃連般,有苦說不出。

那女娃被帶到,按照那小廝先前的對她的吩咐,知道自己少不得要跪拜叩謝。於是悶悶不樂地跪瞭道:“草民叩謝大人!”

吳敬棠品著茶,頭也不抬:“唔……起來吧。說起來,這救你的並不是大人我。你也不知道,是哪一世修來的福報。你可知,今日在長街之上救你的是何人?”

那女娃依言站瞭起來,疑惑地道:“草民不知。”

“哼哼,今天遇上他,是你的造化!”聽著她不倫不類的措辭,口口聲聲稱自己為“草民”,吳敬棠便知她出身必然寒微,不由地搖頭暗笑。

不理會那女娃的淺鄙無知,吳敬棠正要將手中的龍井放下,待要和那女子交代幾句。豈知抬起頭看到那女娃的臉時,他登時驚呆的說不出話來,手中的茶杯也掉在懷裡,滾在地上,熱茶撒瞭自己一身。

“老爺!老爺,您沒事吧?”身旁的小廝見狀,急忙上前問道。

“下去!”誰知吳敬棠眼中陡然露出兇狠,一聲暴喝,喝退瞭下人,就連那女娃見瞭,也被嚇瞭一跳。

一時下人們都離開屋子,吳敬棠顧不得衣服狼狽,急急地走向那女子面前,仔細地盯著那女子的面龐看瞭片刻,又圍著那女子細細地審視瞭一圈,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傢中是何方人士?”

那女娃被吳敬棠盯得心裡直害怕,隻得怯聲道:“大人,草民……草民是個孤兒,我也不知道自己傢在那裡姓甚名誰。就連草民的名字也是自己取得,叫小蝶……”

“好!好!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吳敬棠看著小蝶,縱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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